楚家堡曾被一夕打散，但随着天地盟的覆灭，长河帮的溃决，它却很快恢复元气，迅速崛起。

这几日里，前来祝贺的人群络绎不绝，守门的小卒跟着与有荣焉，气势都涨了三分。

黄昏时分，一人一马利剑般自大道飙射而来，待到堡门前，骑士一勒缰绳，骏马嘶鸣，人立而起，扬起一片尘土。

顾渊翻身下马，往里就闯。

守门人见他来势汹汹，不似善类，上前喝止：“站住！什么人敢擅闯楚家堡！”

顾渊双手一拨，浑不着力般，拦路的人却被推出数步。

“告诉楚玉楼，他等的人来了。”

楚玉楼的确在等他。

从他给出药的那一天，就预料到这一刻。

以温书青的性格，恐怕宁死也不会向自己低头。

可顾渊会看着他死么？

楚玉楼要见的人，本来就是顾渊。

“你的条件是什么？”

楚玉楼站在窗边，闲适至极，将手中残茶浇在花盆中，水和泥土碰撞，发出一些小小的噪声。

他回过身，微笑望着顾渊：“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吗？”

顾渊静静地道：“你想怎么样？”

楚玉楼微笑，“跪下，给我磕个头。”

顾渊马上跪了下去，磕了个头。

“可以了吗？”他的声音那么平静，目中也没有一丝忍受屈辱的感觉。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没有什么比那更重要的。

只要能达成目的，他可以做任何事情。

楚玉楼嘴角笑意更深。

他俯视着顾渊，忽然觉得，并不该就这样要他的命。

他要留着这个人，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挚爱投入别人怀抱，要他这一生都活在求而不得的煎熬痛苦中。

不过，在此之前……

他抬起手来，击掌三声，马上有数十道身影从暗处现身。

“你们几个，陪顾少侠玩玩，啊，对了，”他嘴角啣着一抹笑，满目恶意的看向顾渊：“顾少侠有神兵在手，你们手里的凡铁必定不是对手啊，这样——”楚玉楼上前一步，探手到他腰间，取下乌刀，而后顺手在桌上一拂，指尖夹着个裁纸的黄铜刀，递给他：“不如你就用这个吧。”

顾渊看着他，一言不发。

楚玉楼很惊讶似的一挑眉，道：“你还在等什么？你不愿意？”

顾渊的目光一直很平静，抬手接过那还不及他手掌长的小刀，站起身来。

楚玉楼满意了，缓步退开，与此同时，那十几名手执各式兵刃的汉子，已经掩杀过来。

一道接一道，冷硬的破风声接连响起。

他如同一条游隼般迅疾的穿梭在刀枪间，有那么几次，一些人眼看就要得手——那刀仿佛马上就要触上他的脖颈，剑似乎转瞬就能刺入他的背心，□□更只差一寸二分，就能扎瞎他的右眼。

可是最后，这些攻击都落了空。

他总能找到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及时避开，甚至，还有反杀之力：他只是脚下一挫，抬肘一撞，就令□□扎中了使刀者的肩头；刀砍在了用剑者的手腕；同时，剑也扎穿了那使□□的人的胸腹。

楚玉楼眼不错珠的盯着，神色令人捉摸不透：这些人都是他从各大门派笼络来的高手，武功路数各异，埋伏在这里，可不只是为了揍人，或被人揍。

他们在打给楚玉楼看。

或者说，他们在逼迫顾渊，将自己的武功路数尽数展现在楚玉楼眼前。

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他要弄清楚，顾渊究竟有没有练那玄黄令中的内功心法？

一刻钟后，楚玉楼有了答案。

他既然有了答案，便毫不迟疑的转身离去，临走时，做了个手势，马上，又有百十来人涌出，待前人倒下，马上堵上去——他们仿佛打定了注意，就算单个实力比拼不过，累也要将那人累死。

温书青醒过来后，从师姐口中得知那药的来历，同时，也听说顾渊自早上出去后，就再没回来。

他得知这件事后，马上对顾潇湘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顾潇湘心下愧疚，马上道：“好，只要你别轻举妄动，要什么就说，我替你去做。”

温书青低声道：“帮我拿些纸来。”

她虽不知这要求为了什么，但没有多问，方一转身，却听身后指风声响起，背部给人连点数处大穴。

“！”

温书青接住她仰倒的身体，将人缓缓放平在塌上。

“师姐，你知道，我不能不管他。”

他说这几句话，已经有些喘，清瘦的身躯微微佝偻着，不去看顾潇湘急得流泪的眼。

“对不起。”

天色已近黄昏。

这次毒力反噬，远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凶猛。

马背颠簸，他勉力勾住脚蹬，身上一阵的乏力，几次都险些栽倒下马。

温书青被颠得想吐，胸臆一阵翻腾，测过身去，哇的一下，却只有些酸水混着血水喷出，将近四个时辰没有进食，腹里早空了。

他喘息着，干脆抱住马脖子，逐渐迷蒙，勉强挣扎没有昏过去。

总算在他失去意识的前一刻，马停住了脚。

紧接着，有人声响起：“来了！是温公子，快去报告堡主！”

找到了。

温书青倒伏在马上，不知过了多久，渐觉无力支撑，慢慢自马背上滑下——

一双手臂，在他落地之前接住了他。

楚玉楼横抱起已经陷入昏迷的人，转身步入宅中，大门在他身后关闭。

一种似松香，又似龙涎香的气味幽幽飘荡在空气中。

温书青的鼻子若是好使时，这味道能使他呛得皱眉，但如今，也不过是勉强闻到一丝丝，反而不觉刺激，很温和好闻。

他醒来时，第一个注意到的就是这种气味。

紧接着发现，自己的视界已全黑了，除此之外，脸上还带着一种异物感，抬手摸了摸，触到了纱布。

好安静。

他什么也看不见，周遭静得不像人间。

这种时候，再淡定、沉着的人，也会露出茫然的一面，不过，他摸到了眼睛上的纱布后，只是微微停顿一瞬，就以手肘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他缓慢的挪动着手和腿，很快触到身下卧具的边缘，但同时间，脚似乎蹬到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侧过头，动作一顿，片刻后，按着记忆中的方向，将手摸过去——

摸到了另一只手上。

意识到这手的主人可能是谁之后，他猛地将手一缩，但也晚了，腕子被人一把握住，掐得很紧。

那人靠近过来。

他呼吸骤然急促一瞬，身体往后仰去，同时吃力地开口：“放手！”

那人动作一顿，倒是很配合的松了手，看着他挣扎后退，喃喃道：“你看，我现在放你自由，你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温书青也意识到这一点，停下动作。

“楚玉楼。”

床边的人点点头，而后想起他看不见，才开口道：“是我。”

温书青下意识皱眉的动作，没逃过那双眼睛，床边人嗤笑一声，突然倾身上前，二人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进到呼吸可闻的地步。

“你很不想见到我？那你为什么要来？”

“你知道为什么。”温书青微微侧头，避开他喷出的呼吸，“他在哪？”

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前这张脸扭曲得吓人，不过温书青看不见，倒是省了这视觉刺激。

“顾、渊。”他一字一顿，仿佛要把这名字嚼碎似的，吐了出来：“你只问他？”

温书青：“不然呢？”

楚玉楼：“你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么？”

温书青：“我知道。”

楚玉楼：“你知道当今天下，只有我能救你吗？”

温书青：“我知道。”

楚玉楼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你不想活下去？”

温书青竟然很干脆的道：“想。”

“好，只要你求我一下，我就将解药给你。”

一阵不太久的沉默之后，他轻轻的道：“不了。你要见我，我来了，放了他。”

楚玉楼猛吸一口气。

“我要见你？你凭什么觉得是我要见你？”他嗤笑一声，接着，生怕温书青听不清这笑里的轻蔑似的，又大笑了起来。

“分明是你自己跑来找我，却说我要见你？！”

“你太看得起自己，也太瞧不起我了。”楚玉楼蓦然站起身来，俯视着床上全无反抗能力的人，只觉一种痛感，混杂着扭曲的快意自心底涌现。

“你咬定我会救你吗？你以为能拿捏住我？”他倏地探手，钳住他的下颌，强迫这人面对着他，哪怕看不见，也要他眼前只有自己。

“我告诉你，这天下，没有人能够成为我的软肋，你对我而言，也并没有那么特殊。”

温书青忍着颌骨传来的剧痛，竟然露出一抹笑来。

“原来你叫我来，只是为了说这些话。”

楚玉楼越看这笑容，越觉得刺眼，恨恨道：“不准笑！”抬手一抡。

这一巴掌够狠，打得他猛一偏头。

耳朵里出现尖锐的嗡鸣，他将头晃了一晃，抿抿唇，尝到了一股甜腥气。

“你想知道他在哪里，我偏不愿意说呢。”看着他这幅样子，楚玉楼就心头火大，恨不能打破这张平静的面孔，让他露出痛苦的，后悔的神情。

“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么？”他语速又缓了下来，带着点儿诱导的语气：“你不好奇，为什么身体突然好转，现在又恶化了？”

温书青仰头往后，感觉后脑勺到了床柱，干脆放松身体，就这么靠着，缓一口气。

楚玉楼等了一会儿，知道他是不会主动问了，深吸一口气，突然轻笑一声：“没关系，我告诉你。”他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喃喃道：“你这脾气啊……还是要改一改些，也罢，以后，我会慢慢纠正你的。”

“你吃下的，的确是‘太初天元丹’，否则，单是蒋天昭那一关，就难糊弄过去。不过，”他说到这里，很自得的笑了起来：“我在这丸药里，加入一点东西而已。”

“这药本来以‘东皇菊’为引，我叫人稍加改动，使其成了每月便得服一次，终身不断的药物，否则……毒发的滋味你已体验过了，是不是生不如死？”

他抬手抚上他的脸：“它的特殊之处在于药引——一定要人血，而且，第一剂用了谁的血，以后的药必定不能更换……”他拉起温书青的手，令其手指抚上自己腕间的一道伤痕，激动得微喘，道：“感觉到了吗？这血是为你流的。”

他俯下身，轻柔地道：“你我注定要纠缠一生，活，便一起活，我死，你也来陪我……别急着拒绝我，等你尝到做健康人的滋味，那时候，你再决定，究竟要不要来找我。”

温书青倚靠着身后的床柱，慢慢坐直身体，抬手拭去嘴角的血渍，一个字也不想说。

作者有话要说：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