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结束后的时间仿佛按下加速键。

老高走进教室的时候，又恢复了那个严肃的样子，越来越接近深秋，他身上的格子衬衫颜色也越来越沉闷，纯棉的质地越来越厚重，深色背景下能看到隐隐约约的浅色浮毛。

云影暗戳戳想，有点像和小推贴贴以后，校裤上沾到的白色猫毛。

在这样的天气下，本该是秋高气爽的。

然而一班在运动会上拿下的总分排名第一并不能改变老高忽然变紧凑的教学方针，此后再也没了跟运动会一样能拿来放松的理由。

老高：“运动会结束，很快就是期末考，该收的心要收起来，想想你们的期中考，想想你们八校联考的排名！”

“......”

实在是，令人爽不起来。

后来又是几天连绵的雨，星城仿佛一夜之间入了冬。

气温直下，到了可以不穿校服的时候，相较于各种花花绿绿的外套，某人的黑色，反而变得不显眼起来。

云影的手缩在袖子里，天渐渐凉下来以后，不仅猫出现的频率直线下降，自己动笔的速度也肉眼可见地慢下许多。

也有好处。

想早起偷偷卷起来的时候，寒风一吹，很容易清醒过来。

反而没有纯正的夏日让人恹恹。

只要能克服温暖的被窝，从被窝里出来那一瞬间打的寒颤，能让人瞬间清醒。

能省下不少咖啡。

今天云影再次早起，不是为了刷题，而是拖延症的基因警铃大作，她意识到某件自己搁置许久的口头约定似乎就快要到了期限。

运动会那天她和韩天光共用一个耳机听完的曲子，最后果真到了她的手上。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

几天以后那张稿子经蒋怀秋之手，又到了云影手上。

韩天光负责写披着客观青春外壳的曲子，云影则发挥出平时命题作文高分的水平写一段相对及格的歌词出来。

天还黑着。

早上的困意能够一秒消散并不代表情绪能够随其一同消失，起床气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但总有意外发生，以至于云影的起床气被这所谓的“意外”化解。

几天不见的小猫从草丛里跳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猫又边长了一些。

它们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没出太阳，寒风凛冽，明明是早上，却一片浓黑。

呼吸间能感受到自己鼻息的热气。

自从天变冷以后，猫出没的时间从夜里挪到了中午。

正午的太阳直射矮墙，矮墙吸收太阳的热量变得温暖，偶尔能在墙边看到露着肚子晒太阳的小猫，它们面前偶尔会出现一盘很有标志性的剩饭，几乎不用思考就知道是谁端来的，不过也许是小猫的嘴被云影养刁了，小猫并不会动多少。

这个时候云影会在苍蝇和昆虫袭来之前将盘子情理完毕，晚上紫薯饭阿姨看到了，就会把盘子端回去。

这是小区里几个喂猫人之间的默契。

唯独那个说要给小猫找领养的青年没再有动静，晚上偶尔能碰到青年带着边牧跑步，偶尔看到他在逗猫，但小猫明显不想理他。事情疑似不了了之，又疑似还在持续筹备，云影见到他只是礼貌性打个招呼，并没有多问。

她可耻地想不去问这件事，就可以再拖延一段时间。

纠结它也无济于事，眼下小猫都出现在云影眼前了，哪儿还有心思去管别的。

几只小猫在天还没亮的白天出来，属实是一件稀奇事儿。

——看来饿得厉害。

云影见到几只小猫，起床气一下扫了个精光。

连带着这样的天气都变得可爱了不少。

也许是正面受风，小推抖了抖耳朵，朝云影快步走来，骂骂咧咧地“喵喵”叫。

“喵！！！”

一声声猫叫此起彼伏。

云影觉得有点好笑，她无声勾起唇角。

——哦，原来起床气并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小猫身上。

她从背包里掏出猫粮，将其撒到，她控制小猫绝对能吃完、不给清洁工添麻烦的量倒在一般人察觉不到的边边角，被草丛半掩着。

三团小猫挤在一起，半只身子躲在草丛，只剩下三颗脑袋露在外头炫饭。

尽管一闪而过，云影还是细心地捕捉到，原来那只吃得最少、毛色最枯燥发暗的乖乖，毛色也渐渐变得油光水滑起来，也在慢慢长大，它背后的橘色花最多，也遗传到了空腹的狸花花纹，看起来就像一只小老虎。

做完这件事，云影便急匆匆到了学校。

教室里只有七八个人，他们都埋着头，奋笔疾书。

空气异常安静，只能听到寒风敲击窗户、笔尖在纸上游走的声音。

云影的耳朵都快被蒋怀秋和林桔桔两个人磨出了茧子，这个时候的安静，反而让她有些不习惯。

平日里被同桌和后桌两个人吵吵嚷嚷，习惯他们的代价就是耳朵被磨出一层茧子，到现在竟有些不太习惯这样安静到落针可闻的教室。

不过很快，这些声音都会被掩盖。

她如同做贼似的从包里摸出一个笨重的方盒子，天蓝色的复读机，这是她周末回去从自己压箱底的东西里翻出来的，这是她小学时期用的东西，那时候她在好几个退下来的音乐播放器之间犹豫，最后鬼使神差地选择了这个最古早的播放设备。

几个星期前，云影在腹诽过蒋怀秋就连刷个题还要偷偷摸摸，她心里很清楚，老高还能阻止别人想学习不成？

结果风水轮流转，偷偷摸摸的人变成了自己。

云影定定看着手里笨重的电子设备，别说是这个复读机，就连有线耳机对她来说也是年代久远的东西，换成蓝牙耳机以后，她便再也不习惯这些苍白缠绕的乱线，这些乱线经常会在自己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就缠绕在一起，如果没有立即解开，就会变成一团白色的狼藉。

猫咪会被毛线团吸引，最后被毛线团缠绕进去，滚成一团狼藉的形状。

云影知道结果，就会从一开始规避这种情形的发生。

而在那天接过韩天光的半边有线耳机以后，她偶尔也会觉得，耳机线缠绕起来也不是那么可怕。

耳边不断循环播放着那天韩天光给她播放的音乐。

云影向来擅长命题作文。

就像任何一次作文一样，她轻而易举地够到那个“800”的格子，只不过现在她手上的纸并没有格线，也不必以句号收场。

收尾以后，她习惯性地重新通读一遍，看看有没有不通顺的地方，顺便纠一下错别字。

云影上下扫视着这张爬满自己字迹的纸张，无声蹙眉。

语义通顺，积极向上，文采斐然。

——不对。

云影的太阳穴突突狂跳，她的大脑正在无声抗拒她将这张已完成的词作就此拿去交差。

窗外天光乍破。

云影的座位不靠窗，却也能感受到阳光穿透进来。

教室里的人渐渐变多。

蒋怀秋进来的时候，教室几乎都快坐满了。

“嘶，冷死了！”他边打着哆嗦边坐下，“要不是锋哥强行把我捞起来，差点就迟到了！”

锋哥是男生宿舍的宿管。

他转头问：“云影，你几点来的？”

“......到教室大概刚好五点半。”

“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天，五点半我们宿舍才刚开门。”

“......我知道，我住过宿舍。”云影无奈。

“等等等等——”蒋怀秋突然意识到，“那你这么早来学校干什么？”

冷天待自己的小房子里，别提多滋润。就算是刷题也能暖和点。

等太阳出来了以后，寒风多少能小点，不至于在天还没亮的时候遭这一趟啊。

蒋怀秋不理解。

同样不理解的人还有云影。

她原以为料峭的寒风能催自己快点完成需要完成的工作，没想到弄巧成拙，过于清醒会意识到额外的东西，比如对自己空壳一般的文字十分不满。

唯独早上遇见猫这件事会让她觉得，早到教室是合算的。

她甚至在想以后是不是应该每天这个点到学校。

云影陷入纠结和思考的时候，漆黑的眼眸会多上几点高光，看起来十分明显。

明显到蒋怀秋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她在思考。

“得，又不理我。”蒋怀秋撇撇嘴，转身在身后的背包里掏昨晚的卷子。

期末和高考越来越近，老高布置作业也越来越疯。

蒋怀秋和几个舍友在宿舍挑灯苦写，这才勉强算是赶上。

他刚转身，就看到林桔桔正在对自己做口型，龇牙咧嘴的。

林桔桔：“歌、词！！！”

蒋怀秋满是不解：“滋？你要滋谁。”

“......”林桔桔翻了个白眼。

她从桌肚里抽出一个蓝色的文件夹，手背在磨砂质感的硬壳封面上重重敲了敲。

咚咚两声。

蒋怀秋如梦初醒。

“云影！”他转过去叫道，“你其实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云影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果然该来的还是会来。

她实话实说：“我写完了，但不满意。”

“你还能不满意？”蒋怀秋感觉很新奇。

“......”云影垂眸。

“也是。”蒋怀秋喃喃自语，“学霸对自己要求高，总是能理解的。”

“嗯......”云影奇迹般将话题延续了下去，她很少用这样不甚笃定的语气，“你们就拿这首歌做纪念？”

“对啊。”蒋怀秋理所当然地点头，云影知道这首歌用意所在，不至于填不出来啊，他说，“就和韩天光写的旋律一样啊，你就按照那个填呗，什么珍惜时光、纪念青春，积极阳光一点，你的作文不大多数都是那种感觉的吗？你加油，我们可都填不出你的文采。”

云影的文风极具欺骗性，她有很多被展示出来的范文，文章的内容和云影本人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关，不知道的还以为云影是多温暖治愈、多积极向上的一个人！

云影则再一次陷入沉默。

“不过......”蒋怀秋托腮，“虽然老柴是这样说的，但我总觉得，要是真的就这样下去的话...啧，反正不太对劲。”

云影看向蒋怀秋。

蒋怀秋托腮，眼神盯着前方的黑板，语气难得正经：“唉，你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我们语文渣渣的作文评语，经常会出现‘假大空’三个字。”

云影不置可否。

这句评语她又何尝不会收到，只不过恰好被展示出来的范文没有而已。

她又比较擅长掩饰，所以被展示出来的范文看着比较多。

毕竟一篇八百字的东西，也不指望像学术论文一样有什么真正深刻的思想，云影也是用了一段时间才知道——只要把一个看起来深刻的观点讲明白，就能拿到还不错的分数。

蒋怀秋继续说：“如果真是一路高歌，好像有点违和。”

云影问：“......你也这么觉得？”

“那当然啊！你不知道那个888名出来的时候，我有多难过。”蒋怀秋，“虽然比不了你，但我平时成绩也不差的好吗，哪受过这样的委屈？”

“对自己要求就这么高？”云影有些诧异，蒋怀秋平时天天把躺平挂嘴边，把反卷当座右铭，原来他实际上是这么想的。

“谁没点追求啊！”他立马接道。

“我就这样——被那几个学校按在地上摩擦。”蒋怀秋咬牙切齿，语气里满是讽刺，“那个时候又不甘心又焦虑的，给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伤害，你别说，我刚才心里还难受为什么自己又没能早起来整错题本，我都这么崩溃了，哪能被所谓的艺术加工美化？PS加十层柔光液化滤镜都不带这样轻描淡写的！”

边躲锋哥边挑灯夜读，想要克服困意早起学习，最后连起床铃都没听见，在被窝里赖到了最后一秒才起，悔恨万分——自己又浪费掉了早上学习的时间。

“还有，周志远这一帮人嫌我吵，暗戳戳说我坏话还以为我没听见。”

云影：其实我有时候也这么觉得。

她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告诉蒋怀秋自己的想法。

“那能一样吗？”蒋怀秋立刻反驳，“好意和歹意我还是能看出来的，周志远那就是纯纯看不起我。”

这些经历实在说不上有多美好。

人类向来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但令蒋怀秋耿耿于怀的是，当下要怎么样才能让伤疤变好。

而这首歌正好写给他们的当下。

云影在心里默默琢磨。

“我也觉得。”忽然，后方的林桔桔幽幽道。

其实她刚刚一直在后面偷听，“我失恋的时候可难过了，根本没有小说里那种又苦又甜的感觉。就，挺难受的。”

“啊？”蒋怀秋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大瓜，全然没有当事人的样子，他止不住地八卦，“你什么时候失恋的？和谁啊？你怎么不让我给你参谋参谋呢？”

林桔桔差点吐血：“你懂什么啊！”

“......”云影评价，“我以为你乐在其中。”

“怎么可能。”林桔桔摇头叹气，“心累。”

“云影！”

林桔桔忽然抓住云影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掰了过来。

她直直看着云影的眼睛：“记住，没事别吃爱情的苦。”

云影：？

怎么忽然对自己说这个？

疑惑的功夫，林桔桔已经退了回去，她伸个懒腰：“反正我已经释然了。”

她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但回想之前那段喜欢他的时间，除了后悔就没别的情绪，并没有带给我什么正反馈，所以，这没什么值得歌颂的，显得自己像个大冤种。”

她们说话的时候，蒋怀秋仍然撑着一张清澈愚蠢、浓眉大眼的傻脸听着，还是不是点头感叹一下。

全然不知道林桔桔口中的主角正是自己。

“......我知道了。”云影恍然。

蒋怀秋摸不着头脑：“你知道啥了？”

“就刚刚的填词。”云影说。

“哦......”蒋怀秋摇摇头，“虽然不知道你知道什么了，但行吧。”

刚才他把自己担忧的事物一股脑地说出来，现在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

“啊，还有！”

蒋怀秋想起什么似的，咋咋呼呼道。

云影和林桔桔同时被他吓到。

蒋怀秋对云影说：“虽然我刚刚说得这么消极，但你也别被影响了，你原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也别对自己不满意...肯定比我写得好嘛。”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想法，刚好与云影不谋而合。

也与负责曲子的韩天光不谋而合。

上午的小插曲让云影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在不是她自我意识过剩。

每个人都有或多或少不太美好的经历，而且这些经历稍不留神就很容易就被放大。

尤其是在现阶段，很容易有埋在心里又过意不去的砍。

这不是美化能解决的问题。

或者说，每个人有自己决定是美化还是平铺直叙的资格。

而云影和这帮人达成了一种共识——那就是不必美化。

好的坏的，任其发展。

最后，云影问：“......要真按照这样写，柴闻会不会一口老血吐出来？”

蒋怀秋：“不怕，反正这是给高三留作纪念的歌，高三的人说了算，他一个高二的小屁孩懂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