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风吹得有些干冷,何濯到了长途车站,在那里换乘车子,来到一片老城区。
这里的街道无外乎是陈旧的,充满了地道的生活气息,沿街都是店铺,带着发黑的雨棚,行人来来往往。
他的“家”就在一家理发店的楼上,一室一厅,带有一个阳台,阳台上装着厚重的防盗窗。房间内的装修都很老式,黑白马赛克的地板,泛黄的墙纸正在慢慢剥落,卧室和客厅连在一起,仅用书架来进行隔断。
家具也一律陈旧,并且显得厚重而过时,只有窗户底下的布艺沙发是新的。
但是屋子里很干净,没有一点点的异味。习惯是进门就要换鞋。
何濯有点洁癖。
他一回家,就在沙发上瘫了下来,感觉疲惫不堪,又思绪纷繁。到周栩回家时,时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里,他过得毫无知觉。
“你怎么了?”周栩脱掉被雨淋湿的上衣,露出结实而苍白的胸膛,俯下身来,轻轻地拨开了何濯的刘海,在他光滑的额头上吻了一吻。
“没什么,”何濯从思绪里脱离出来,一张口说话,才感觉到自己嘴唇发干,他抬眼看着周栩。
这真的是过分英俊的一张面孔,五官硬朗,轮廓线条锋利,眼睛里带点深沉,一头微卷而蓬松的头发自然地盖住耳朵,垂在脖子上,看着有点文艺气质,但实际上,性格狂野,放荡不羁,少年时常常在街上跟人打架,十足的刺头脾性。
这张面孔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让何濯心头颤动,但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别墅窗户里小男孩的脸。
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我去洗澡,”何濯说,房间里没有开冷气,天又闷,他才察觉到自己的后背汗涔涔的。
周栩伸出纤长的手指,理了理何濯凌乱的头发,凑上去在他脖子上嗅了嗅,“我帮你脱衣服。”
他笑了起来,深邃如墨海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流光,接着,对何濯动手动脚起来,恶作剧地把人从沙发掀倒在地上。
何濯却无动于衷,只是配合着被摆弄。他的上半身躺在地毯上,下半身搁在沙发上,整个人倒着。这种姿势略微有些不太自在,好在沙发比较低矮,不算太难受。他的衬衫被从裤子里扯了出来,拉了上去,露出瘦削的胸膛,两排肋骨在苍白的皮肤下显得十分鲜明。
看着,有些可怜。
仿佛他就是周栩的一件玩具,或者一个漂亮的手办娃娃。
周栩挠他、摸他,把人肆意地敞开又合拢,动作明显不怀好意,但何濯听之任之,始终心不在焉。
后脑勺被动地在地毯上摩擦,刘海不时地在眉毛上掠过来掠过去,他只是抬起手背来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那姿势看着像是内心羞涩的表露,但实际上只是因为眼睛直对着窗户,光线有点刺眼。
近来,何濯对强光的忍受力似乎越来越差了。
周栩闹了一阵,闹得满身是汗,湿透了衬衫,才停下。他占了上风,何濯被他折腾得很是狼狈,但整个过程中,他内心的失落感却越来越重。他其实很想跟何濯有恋人间的嬉笑打闹,比如,他在挠何濯脖子的时候,何濯会恼怒地伸手来推他,并嗔怪他的幼稚无聊。
就像小时候那样,他恶作剧地把纸屑塞进何濯的衣领里,何濯就会气急败坏地追着他满操场跑,跑了几圈,他假装败下阵来,蹲在地上,举着双手投降:“怕了怕了,我请你吃冰淇淋,就当赔罪吧。”然后,两个人就会和好,勾肩搭背地去小卖部。那时,全班的人都知道他们俩的关系最好。
如果还能那样,那该多好。周栩永远都乐意哄着他的小男友。
在持续的心不在焉中回过神来,何濯才发现自己的衣服被周栩脱得乱七八糟。衬衫敞开了,整个瘦削的胸膛一览无余,长裤被松了皮带,往下拽到大腿上,里面的白色棉质内裤也跟着往下褪去,只堪堪地挂在胯骨处,勉强地遮了点羞,只要再稍微往下拉一拉,可就一览无余了。脚上的袜子,一只被扒掉了,一只还套在脚背上。
周栩喉头蠕动了一下,搂住了何濯的腰,把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何濯的腰是绵软的、皓白的,周栩的手贴在上面时,能明显感觉到皮肤底下泛起来的热。他愣了愣,心里泛起一阵疑惑,忽然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在一起同居也要有两年了,何濯却总是如此的无动于衷、心如止水?明明他触摸他时,他是有反应的呀……
“你又怎么了?”何濯打断了他的思绪。
“哦,没什么,”他回神,找了个话头,“学校的课程很紧张吗?一下子修两门专业会不会太累?”
“还好。”何濯抬脚把左脚上的袜子脱下,“我去洗澡。”
转身摇摇晃晃地进了洗手间,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脱掉衬衣,躺了进去。
“想吃什么?”周栩探进头来,略带兴奋地问他,眼睛里映衬着灯光。
“你决定。”何濯垂着头,毫无血色的后颈在氤氲的热气中呈现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勉强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来。
“好吧,”周栩有点扫兴,手掌在门上拍了拍,“我来决定”。
***
何濯痴痴的,他的神思悬浮在半空之中,感觉到一阵空虚和眩晕,像是感冒前的征兆。
两个小男孩的脸依旧交相出现在脑海里。
绝对不对劲。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一模一样的人?而且是两对一模一样的脸。
他转头,看到了搁在洗手池上的香烟和打火机。那是周栩早上遗忘在那里的东西。他坐起上身,取出一根香烟,点燃,放到唇边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缓缓地吐出一口白烟。
烟慢慢消散,跟热气混为一体。
他又缓缓地滑落下去,整个儿浸入热水之中,屏住呼吸,在水下睁开了眼睛。
灯光在水波中零散地晃晃荡荡。
他的手臂搁在浴缸沿上。苍白而细长的手指间夹着的香烟,兀自悄悄地燃烧。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又骤然起身。
“哗啦”一声,水漫出浴缸,如碎玉般掉在白色的小方格地板上。
他把香烟搁在洗手池上,拾起掉在地上的裤子,掏出了兜里的手机。
一个陌生号码发来了一条信息。
【那个叫何辛的小男孩,确定就在山上的别墅里。别被他们骗了。】
何濯倒吸了一口凉气,嘴唇顿时失去了血色,像干枯的玫瑰。
有人在跟踪他,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梢着他!
.
“周栩。”
良久,他才朝门外喊了一声,求救似的,声音生涩,像下雪的森林里两根木头的相撞声。
没有人回应他。
他又叫了一声,依旧无人回应。
他于是踮着脚湿淋淋地走到卧室里,蹲在床头柜前,抽出最底下那只抽屉,在一叠崭新的袜子底下,摸索出一个药瓶。
手有点颤抖,还不算太强烈,药片倒在掌心,立马一口吞下。
那是抗抑郁的药物。两个星期来,他一直在偷偷服用。
身上的水珠不停地掉落在地上,在他惨白的脚底汇聚起来,形成了一滩积水,他低着头,显露出一幅极其痛苦的神情。
药品发挥效力总要过一段时间,他又回到了洗手间,重新在浴缸里躺下来。
搁在浴缸上的烟,已经燃尽。
***
周栩很快回来,他在附近的一家中餐馆打包了几个菜,那家餐馆他们平常经常去。他把何濯喜欢的几样菜都打包了回来。
“何必这么铺张?”何濯忍不住要说,“两个人吃饭,三菜一汤就已经足够,这样太浪费了。”
“没事,”周栩挠了挠他的头发,“本来想带你出去吃的,结果天又下雨,只能这样将就一下。”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何濯突然抬头茫然地问道,眼睛却并不看向周栩。
“周末么。”
何濯又低下头去,把快餐盒里的菜一个个地拨进碗里。
他们很快就吃完饭,两个人都站起来收拾桌子。还只是傍晚六点,雨又下大了,天色晦暗,街道上的灯红酒绿迷离地投射进他们这一个小小的家里。
“你明天几点的飞机?”何濯问。
周栩要去伊犁出差。他说他老板打算在那里开一家酒吧。
伊犁这个地方,总是让何濯莫名地心生向往。
“十点。”
“那岂不是很早就要去长途车站?”
“是啊,从长途车站到飞机场还要两个小时,买的七点二十的客车车票,差不多六点多就得出门。”
“今晚早点休息吧。”
说完,何濯把碗筷端进了厨房,打开水龙头清洗起来。
周栩坐在沙发上喝啤酒,眼睛看着窗户外的夜空,在各种颜色混杂的灯光下,雨珠直直坠落,清晰可见。
他忽然皱了皱眉头,感觉左手的断指隐隐生疼,心情也跟着潮湿起来。
何濯很快替他收拾起行李来,衣服和鞋子,一律都替他整齐地规放在拉杆箱里。查了查伊犁的天气,又放进去两件外套。
周栩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做这些事情,细细地注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深沉的眼眸黏着他的身影,跟随他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又兀自抽着烟。
他那少了一根手指的左手搁在沙发背上,衣袖高高卷起,在窗外投射进来的蓝色灯光之中,肤色显得十分苍白,病恹恹的,就像河里漂浮的鱼肚子。
第三根烟抽到一半,被他掐灭在了烟灰缸里,他起身到洗手间里洗漱。
半个小时后,两人一起清爽地躺在床上,身上都带着一股淡淡的铃兰香。
一起看俗套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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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外的雨声渐渐盖过了电影的声音,画面中的男女主角接吻时,周栩的指尖轻轻地落在了何濯的腰上,在那瘦削的领地上游走起来,一圈一圈地打着转。
“何濯,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吗?”周栩偏头看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荡漾着似有若无的得意:何濯可是被他独占的人呐。
电影里迷幻的灯光落在何濯的眼睛里,如同霓虹落在冰面上,冷冽而迷离。这一点色泽的衬托下,他的面孔俊美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当然记得,那其实是一次痛苦的回忆,每回想起时,就觉得心口上布满了红血丝,细细密密的伤口一刺一刺地疼。
“不就是被你强迫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