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长途车站，何濯打了一辆车，去了城南。

半路上，天又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幸好带了伞，下车时，正派上用场。

这里是老城区的批发市场，周围房屋陈旧，像工厂的厂房，一律都是灰蒙蒙的。

批发市场其实早已整体迁移了，只有一小部分的店铺还廖廖落落地留在这里。大概是因为房租低廉，很多铺子就被人租去做了仓库，运货的车辆来来往往，周围开着一些快餐店，才没有想象当中的那样潦倒与冷清。

朋友姜穗的店就开在其中的一条小巷子里。

路面坑坑洼洼，下了雨就格外难走。何濯又像前几次一样，兜了好大一圈，才找到了姜穗的铺面。

那是在一条街最角落的地方，门前摆放着两个灯牌，刻着“刺青纹身”和“化妆美发”几个字，还算醒目。

远远的，就看见一个男人蹲在那里，手里捧着一只碗，正在吃面。

看到有人走近，那男人便抬起头来，伸手招呼了一下。

“来找姜穗？”他问。

何濯起先愣了愣，略微迟疑了片刻，才想起这是姜穗半年前才回来的哥哥。他之前只匆匆地见过一次，所以一时没想起来。

“嗯，”何濯也招了招手，看着男人的脸，心里纳闷，他倒是跟姜穗一点也不像，竟然长得出乎意料的体面，眉眼锋利，五官俊朗，虽说是蹲着的，但从那颀长的双腿来看，个子绝对高大。

他叫什么来着？

突然想起，他叫姜隋。

跟“姜穗”的名字十分相近。

“她在店里，”姜隋握着筷子的手向身后指了指。

“好，”何濯也没有多说什么，朝店里走去。

.

一推门，俗气的珠帘就叮咚作响，里面是过道一般狭窄的房间，墙壁上贴满了海报，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染发膏气味。

姜穗正在给一顶假发染色，听到开门的声音，顺势抬起了头。

这是个长得并不好看的姑娘，脸色枯黄，面颊瘦削，略微外凸的眼睛下面有很重的黑眼圈，属于看一眼就要移开视线的那种长相。

她穿着无袖T恤，露出来的胳膊和后颈，绣满了纹身。

——何濯跟周栩身上的乌鸦，就是出自她的手笔。

何濯事先跟她联系过，说自己要来。所以早早的，姜穗就开门了。

他径自在大转椅里坐下，通过对面的镜子观察屋里的景象。在这里，他倒是可以全然放松。

“想化妆成什么样子？”姜穗放下手中的假发，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

还不到七点半。

“喝咖啡吗？”她又问。

何濯摇了摇头，摘下周栩戴在他头上的鸭舌帽，回答了她的上一个问题，“你决定吧，只要跟现在这张脸全然不同就行。”

虽然店铺寒酸得要命，但姜穗的化妆技术可是炉火纯青，好说是有改头换面的本事。

“不在乎美丑？”

“不在乎美丑，尽可能平庸一点，不美也不丑，看过一眼就忘的那种脸。”

姜穗抬起头思索了一下，“我大致明白了。”

她把化妆包里的一应工具在化妆台上铺开，细细地将何濯的脸端详了一阵，煞有介事地拿化妆笔在他脸上比了比，随后“大刀阔斧”地“改装”起来。

半个小时后，出现在镜子里的那张脸就截然不同了，姜穗用化妆技术加宽了何濯的鼻根，圆钝了他的鼻头，凸出了他的颧骨，更改了他的唇形。

确实一下子平庸了不少。

“怎么样？还认得出镜子里的人吗？”

何濯笑了起来，“认不出。”

珠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了，姜隋从屋外走了进来，视线落在何濯的脸上，刚要张口的嘴一下合上了，满脸失神地望着这个“陌生人”，神情疑惑。

何濯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假装看手机。

“哥，这就是何濯，”姜穗开口说话，“你还没见过他吧？”

姜隋才回过神，眼睛却依旧看着何濯，“哦，我知道，之前打过一回照面。”

“他被我故意化丑了，他其实不长这样，”姜穗笑着说，“他长得可不是一般的好看。”

“我知道，”姜隋不假思索地说，又立马掩饰性地咳了两声，拿着碗径直走到后面的小房间去了，那是个小厨房，平时姜穗就在里面做饭。

片刻后，他又出来了，取下衣架上的一套西装制服，“我上班去了。”

“再见，”姜穗摆了摆手。

多年未见的两兄妹，到底还是生分。

何濯也跟着摆了摆手，礼貌性地笑了笑。

两人目送着姜隋出了门。

“我再给你找一顶假发，”姜穗把注意力收回到何濯的“妆容”上，“你再戴副眼镜，这样，就是周栩站在跟前，也认不出你来。”

姜穗知道何濯跟周栩是恋人关系的事情。

在假发和眼镜的加持下，何濯就彻底洺然众人了。他站起来，给自己拍了一张照，笑着对姜穗说：“帮忙记住我现在这张脸，也许以后还得求你化。”

姜穗倚着化妆台，点了点头，“话说，你这样是要去干什么坏事吗？”

“我得走了”，何濯戴上鸭舌帽，“以后再跟你说吧，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而且一时半会儿，你肯定也不会相信我说的话。”

“这么神秘吗？”

“是很离奇。”

***

何濯要用这张脸去见一个女人。

就是失踪男孩何辛的母亲。

他假装是某个公益组织的志愿者，联系到了何辛的母亲，表示可以帮她找儿子，但是需要她再多提供点照片和信息。

何辛的母亲当然是求之不得，她跟何濯约定在她家附近的一家咖啡店见面。

所以何濯才要改头换面。

咖啡店那一带的小区都是联排别墅，且靠近市中心。看来，小何辛家境很优越。

上午九点，那位母亲就按时来赴约了。她很漂亮，叫林雨，看着也很年轻，大概是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但实际年龄一定不止。

“您好，”她极其得体地向何濯伸出手去，两人握了握手，然后面对面坐下。

林雨的眼睛有些浮肿，很可能是前一天晚上失眠。

她把一个白色的文件袋递给何濯，“这里是我儿子的一些照片和资料，希望能用得上。”

何濯双手接过，“现在也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林雨摇了摇头，眼眶又红了起来，“一点消息也没有。我雇了一些人在植物园那片山区里张贴了不少的寻人启事，也找人在那一带搜罗了好几天，结果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

“抱歉，”何濯低下头扶了扶镜框，他虽然已经改头换面，但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还是能给人以信任感。

“您儿子是怎么失踪的，可以再跟您详细了解一下吗？我只知道，他是自己走到树林里去的。”

“是的，监控拍到的就这些，他失踪那天是周五，植物园没有别的游客，只有他们学校一到三年级的学生，那天中午他们全部的学生都在植物园外的草坪上野餐，他是自己走到木桥上去的，过了河，走进了树林，就失去了踪迹。”

“会不会是有什么人诱使他到树林里去的，那天在草坪上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林雨仔细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那天是周五，草坪上只有学校的老师和学生，不记得有什么可疑的人物。”

“那孩子平时调皮吗？以前有没有出现过跟家里人恶作剧，然后跑出去的事情？”何濯问道，又觉得自己问得有些愚蠢了，一个孩子再怎么恶作剧，也不会跑出去一个多星期不回家。

林雨摇头，“没有，何辛一向很乖巧，他比同龄人都要乖巧，绝对不会是恶作剧跑出去的。说来，这个孩子，也实在是可怜。”

她的声音一下子哽咽了起来，“这孩子的亲生父母在他四岁时就双双去世了。”

何濯心里咯噔了一下。

“何辛是您收养的吗？”

“是的，”林雨点头，“实不相瞒，我丈夫有不育之症，所以我们没办法有自己的孩子，于是只能去收养一个小孩来。我一看见何辛，就特别喜欢他，于是把他带回了家。那孩子哪都好，就是略微有点白化病，不过病症很轻，只是肤色过于白皙了点，头发的颜色也略有些发黄。本来我丈夫不打算要一个有病的孩子，但我实在是太喜欢这个孩子了……”

何濯不禁皱起了眉头。孤儿，领养，这个男孩跟他甚至有极其相似的命运。

“他父母是怎么去世的？”

“意外事故，开车的时候遭遇山体滑坡，车子被掩埋了，只有小何辛幸免于难。我们领养他的时候，他才五岁，他真的是特别特别聪明的一个孩子。”

也就是说，在被领养前，小何辛应该住过一段时间的福利院。

林雨又叹气，“哎，我本来还想再登一些新闻广告，但是我丈夫不同意，他觉得……太浪费钱。”

“您丈夫是不是不太喜欢何辛？”何濯试探性地问道。

“是的，”林雨也直言不讳，“我丈夫常年不在家，他在一家公司担任高管，经常出差，何辛本来就不是他的儿子，他当然不会费心。可我……是真的把何辛当我自己的儿子。”

她脸上露出极其失望的神情来，“跟您说实话吧，我打算跟我丈夫离婚，不能因为他没有生育能力，我就一辈子当不了母亲。何辛，我还是会找的，我会自己想办法去找。如果你们能帮助我的话，我万分感谢，有什么消息，请您一定要跟我联系。”

何濯点头，“我一定尽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