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柳白茶嘴里叼着牙刷，将脸贴近洗脸台上方的镜子，仔细观察眼下的皮肤。
他叹了口气：“黑眼圈又变重了……”
这样下去，迟早变成熊猫眼。
学费可以用助学金抵扣，而为了赚生活费，柳白茶每个工作日下课后去学生家做一个半小时的家教，随后到咖啡店里做兼职。
店里的生意一般不错，像昨晚那样忙到九点半才下班也是常有的事。一来二去，回到家就十点多了。
他的学校距离租的房子大约有四十分钟的路程。如果像今天这样有早八，那他早晨六点半就得起床。
长期的睡眠不足，让他原本白净无瑕的眼下多了一抹乌青。
他抬起手腕看看时间，低下头吐掉牙膏沫，加快了洗漱的速度。
今天一上午都是孙老师的微积分，得抓紧赶去教室。这名老师一向“辣手无情”，迟到早退或是旷课，但凡有一次就面临着期末挂科的危险。
他快速收拾好自己，从微波炉里取出热好的鸡蛋三明治，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打开门。
今天的路格外的堵，一路上经过的十字路口几乎全是红灯，巧合到了一种让人生气的程度。
司机似乎也带着怒气，不断地急刹车和极速起步。车上的人们身体顺着惯性一会向前扑伏一会又向后倾倒，时不时传来抱怨声。
柳白茶在公交车上坐着，方才囫囵咽下的三明治在胃里涌动翻滚，加上担心迟到的焦虑感，让他感到一阵阵恶心。
『不可以吐……』
光是想想呕吐物的味道，他就快要当场撅过去了，于是只能拼命将舌根下压喉咙收紧，好抑制住胃部跃跃欲试的痉挛。
幸好，在马上就要吐出来前，车辆终于还是到达了学校门口的站点。
虽然下车后他还是有些站不稳，但为了不迟到，他还是用尽全力调动双腿跑起来。
在冲进教室前门的两秒钟后，上课铃响了起来，像是通关成功的bgm。
孙老师站在讲台上，冷眼打量一下柳白茶气喘吁吁的狼狈模样，淡淡说了句“坐吧”，就转过身拿起粉笔，预备开始讲课。
这是同年级各班一起上的大课，并且孙老师威名在外，大抵是没人敢逃的。因此来上课的人很多，教室几乎都坐满了，尤其是靠后的座位。
柳白茶的眼神有些慌乱地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还是无奈地坐在第一排中间。
或许是因为卡点进入教室，或许是因为坐的位置过于显眼，这节课他不断被点到回答问题。所幸他学得比较好，勉强能回答上那些略显刁钻的问题。
今天这四个小时的课似乎比平时更加难熬。
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时，孙老师收了声音，板着脸把教案归置齐整，又慢悠悠抽出一张名单:“今天最后一个环节，点名。”
没错，孙老师的必杀技之一，每节课的随机时间点名。有效将所有想投机取巧的迟到早退念头扼杀在摇篮中。
“张肖。”
“到。”
“李娜。”
“到。”
“柳白茶。”
“到。”
……
除了几个年级里的逃课惯犯，基本上全部学生都到了。
点名流畅地进行着，孙老师的表情逐渐温和起来，下面的学生也开始劫后余生般兴奋地窃窃私语起来。
“肖时光。”
“肖时光。”
台下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肖时光没来吗？”孙老师眉头皱紧，不悦地用指关节敲着桌面。
正在柳白茶奇怪肖时光竟然会逃课时，从后排传来一个懒洋洋的男声:“老师，肖时光他今天早上身体不舒服，下次上课给您补假条~”
教室里的空气陷入一阵沉默，孙老师清清嗓子沉声道:“我说过多少次了，请假提前请，哪怕是上课前给我打个电话也行啊。”
“算了。”他叹口气，向上推推眼镜，抬头看向方才出声的男生:“你叫沈延城对吧？你告诉肖时光，下不为例。”
“好嘞，我一定转告他，谢谢老师！”
柳白茶心里有些吃惊，因为上周有个同学没来上课也用过这个理由，当时孙老师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给他平时分扣二十分的。
不过这也难怪。
肖时光的微积分学得很好，一直是孙老师的得意门生，而且据说他父亲与孙老师是大学同学，私交甚好。
人与人终究还是不同的。
柳白茶轻轻呼出一口气，默默开始收拾书包。
在拿起手机正欲起身离开时，他鬼使神差般又顺手点进了与肖时光的对话框。
昨晚的对话以自己客套的推辞结尾。他盯着上面那几条肖时光发来的信息，有些出神。
身体不舒服，是因为昨天生日聚会吃错东西了吗……
需不需要发消息关心一下啊……
柳白茶用力摇摇头，像是要把杂乱的想法甩出去。
要抓紧去下午上课的教室，趁着大家都去食堂吃饭，在教室里独自把书包里的面包吃掉。
这样就不用在中午人超多的食堂里，闻着成千上万种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忍着恶心吃饭了。
毕竟今天下午也是满课，没办法那时候抽时间去食堂吃饭。
*
下午的课终于全部上完，柳白茶站在学校门口的公交车站点，乘上125路公交车。
十五分钟后，车辆在一个豪华的高档小区门口缓缓停下。
小区门口的保安早就认识柳白茶了，见到他，点头示意一下就帮他刷开了门禁。
进了小区，柳白茶找到那栋熟悉的楼，走了进去乘上电梯。
这个小区的户型都是大平层，因此五楼这一整层都是学生家。他走出电梯，摁响门铃。
开门的是学生家长，一个四五十岁的夫人。她穿着黑色的鹿绒家居服，皮肤虽有细纹但整体富有光泽，即便是因为在家而未经修饰，举手投足间也透着优雅雍容。
夫人见了他很是惊喜：“柳老师，你今天来的这么早呀，快进来快进来。”
柳白茶含蓄地笑笑，脱了鞋子进门，才发现客厅的桌上摆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他教的学生——凌晓晨正坐在桌前，晃着双腿朝他挥手：“柳老师你来啦！”
“我们正准备吃饭，柳老师你要是没吃饭就和我们一起吃吧。”夫人笑眯眯地说着，就准备进厨房多取一副餐具。
“不用了，我来之前已经吃过了。”
夫人的动作一顿，随即面露歉意地笑道：“那就麻烦柳老师先在晓晨屋里稍等一会吧。”
“好。”
柳白茶转身走进房间，坐在凌晓晨的书桌旁休息。
其实他只在等公交时匆忙咽下一块中午剩下的面包，现在只有三分饱。
但他不想在雇主家吃饭，索性就直接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凌晓晨的饭吃得比柳白茶预想的要快很多。柳白茶身上的汗还没完全消退，凌晓晨就蹦蹦跳跳地一把推开房门冲了进来。
活像一个极微型小火箭。
只是，他进来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鬼鬼祟祟地把房门轻轻闭上。
他小跑到柳白茶面前，满脸兴奋地小声问：“你带了吗？”
柳白茶一愣，无奈道：“你不是才吃完饭吗？”
凌晓晨瘪瘪嘴，失落得像一条被水淋过的小狗：“上次你就忘带了，不是说好这次一定给我带的嘛……”
见他这模样，柳白茶有些哭笑不得，他侧身将一条手臂伸进书包里，掏出一袋小面包。
凌晓晨的双眼登时亮了起来，冒着星星。
柳白茶将面包递过去，温柔地说:“因为上次说好了，所以我今天给你带了。只是你才吃过饭，等你什么时候饿了再吃。”
凌晓晨接过面包，一边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一边笑嘻嘻说：“我现在就挺饿的，刚才在饭桌上故意少吃了些饭。”
“你这孩子……”柳白茶像是无可奈何般摇摇头，面带笑意地看着对方如获至宝般小口小口吃着面包。
凌晓晨的家教很严，夫人禁止他吃一切正餐以外的食物，水果除外。
但管教得越是严厉，就越容易激发人的反叛精神。尤其是在学校其他小朋友都在吃零食的情况下。
有一次柳白茶在教课途中有点饿，就顺手打开一袋自己装在书包里的面包。
他还记得那时凌晓晨激动渴望的样子，就像是久旱逢甘霖。
“那上面是肉松和沙拉酱吗？”凌晓晨可怜巴巴地问。
柳白茶点点头:“你要吃吗？”
凌晓晨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但面对着柳白茶递过来的面包，他又有些畏惧地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
他犹豫着撇撇嘴：“我妈不让我吃这些垃圾食品……”
那是柳白茶第一次知道，自己一直当正餐吃的食物原来被人叫做“垃圾食品”。
震惊之余，他也有些同情这个孩子。
他轻轻揉揉凌晓晨的头发，柔声道：“这个面包确实有点重口味了，老师下次给你带一包健康点的面包好不好？”
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表情雀跃起来：“好！”
从那之后，柳白茶就经常偷偷给凌晓晨带面包。
只是与自己吃的那种便利店面包不同，他给凌晓晨带的面包都是陈一橙自制的。陈一橙在店里售卖的版本基础上改良了配方，因此更加健康。
凌晓晨吃完了面包，嘴角沾着面包屑，满足道：“柳老师，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柳白茶忍俊不禁道：“一块面包就能收买你了，当你朋友还挺简单。”
“好了。”他翻开数学书，拿起圆珠笔，“面包吃完了，我们开始今天的学习。”
“上次讲到小数的乘除法……”
*
家教做完，外面的天已经擦黑。柳白茶离开小区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去咖啡店。
所幸咖啡店距离这里不远，步行十五分钟也就到了。
一进店里就看见宋复尘和陈一橙正忙得晕头转向，二人见他来也只简单地打了声招呼。于是他径自走进后厨，换好了制服出来投入工作。
今天的客人尤其的多，柳白茶来来回回地在咖啡台与客人的桌子间往返，不到一小时他的腰就又开始酸疼起来。
趁着宋复尘还在做下一杯咖啡的空当，他悄悄挪到点餐台后，倚靠着咖啡台揉捏后腰处的肌肉。
宋复尘把咖啡豆倒入机器，瞥了一眼柳白茶：“累了？”
柳白茶不好意思地直起身子，恢复成站立的姿势，摇摇头:“没事……”
宋复尘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戏谑般地调笑道:“不用硬撑，大不了就让你一橙姐帮帮忙。”
虽是这么说着，他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下来，像是故意拉长咖啡的制作时间，好让柳白茶能稍稍歇息。
陈一橙不悦的声音从后厨飘了出来：“宋复尘你是不是又说我坏话！”
“没有~”
门口玻璃门上悬挂的风铃清脆地响起来，伴随着几个男生的说笑声与脚步声。
“欢迎光临……”柳白茶从点餐台后小跑出来，迎上前去，但在他看清来人时，却愣住了。
是肖时光和他的朋友们。
可能距离上次见面过去的时间有些长了，柳白茶觉得肖时光看上去与上次很是不同。
他的发型像是精心打理过，衣领飘来的香水味也换成了另一种。耳垂上戴着小巧的黑色耳钉。
宽松的米白色v领亨利衫，露出雕塑般的锁骨。上衣下摆看似随意地半扎进裤腰，直筒牛仔裤显得他的腿笔直修长。
见到傻站在面前说不出话的柳白茶，他先是一愣，接着低声喃喃道“还真是在这里啊。”
还不等柳白茶反应过来，他突然惊呼一声：“啊对了，你稍等一下。”随即推开门跑出去。
柳白茶勉强忽视掉肖时光那几个同伴投来的视线，无言地将目光跟随着门外的肖时光。
只见他一头钻进门口停靠的黑色迈巴赫的驾驶室，随后从里面提出一个系着深蓝色蝴蝶结的纸盒，兴冲冲地又推门而入。
他手臂一伸，将那纸盒递到柳白茶面前：“昨天给你留的蛋糕。”
透过纸盒侧面的透明挡板，柳白茶看到里面装着的是一块精致的草莓切块奶油蛋糕。
“那个，我说过了不用……” 他没有接过蛋糕，而是略带局促地把双手藏到腰后，准备开始拒绝三连。
“小茶，愣在那里干嘛呢，怎么不让客人过来点餐？” 身后传来宋复尘的声音，带着提醒的意味。
“对了，请到这边来点餐吧，你们想喝点什么……” 柳白茶及时转换成标准的营业姿态，挂上职业微笑，试着引导一行人上前几步到点餐台来。
肖时光并没有挪动脚步，他的手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脸上依旧是浅浅的笑，眼神却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侵略性。
『啊……』
店里的其他客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这让柳白茶感到如芒刺背，喉咙仿佛被人扼紧了。他只好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接下那个纸盒。
“谢谢你的蛋糕……”
肖时光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面部自然地舒展开。那是发自内心的开朗笑容，仿佛刚才那股逼迫感只是柳白茶的错觉。
站在他身旁的红发男生有些不耐烦地抱怨道：“小光，能开始点咖啡了吗，我快要渴死了。”
接着他就自顾自地向点餐台走去，经过柳白茶时，他的嘴里不快地嘀咕：“送个剩蛋糕而已，真tm费劲。”
柳白茶反应过来，忙跟上前去递过菜单。
“我懒得看。”红发男生用手挡住菜单，有些烦躁地问：“你们店有什么招牌吗？”
“是啊白茶。”肖时光说着，和剩下的几人走过来。“给我们推荐一下，哪款咖啡最好喝。”
“啊好……好的。”柳白茶努力稳住气息。“我们店最受欢迎的是薄荷拿铁，其次是杏仁拿铁。前者清爽提神，后者顺滑醇厚，可以舒缓心情。”
“还有这个最近店长研制的新品，柠香美式。尝试过的客人评价也都不错……”
“那就薄荷拿铁吧。”肖时光打断了他的介绍，偏头看向那个红发的男生。“延城不喜欢薄荷，给他换成杏仁拿铁。”
原来今天上课帮肖时光请假的沈延城，就是这个人啊。
柳白茶忍不住向那男生看去。
这样仔细看看，的确是一副精致且张扬的皮囊。
酒红色的头发，白瓷般的皮肤，狭长的狐狸眼尾端略微上挑。他的上衣布料很轻薄，领口开到胸前，露出整段白净的脖颈，那上面挂着一条银制的十字项链。
他的身上散发着与肖时光一样的香水味。除此之外，他周身还散发着一种令柳白茶再熟悉不过的气场——典型的极具攻击性的危险人物。
果然就和看起来一样的不好惹。
从咖啡台传来宋复尘悠悠的声音：“四杯薄荷拿铁，一杯杏仁拿铁是吧？马上就开始制作，请您稍等。”
“你们先在这里坐着等一会。”柳白茶领着几人来到靠窗的卡座。随后转身朝咖啡台走去。
他能感受到，肖时光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背上，像是沾在衣服上的香水味一样，挥之不去。
他走到点餐台与咖啡台之间，让点餐台遮挡住自己的身体，才稍稍松了口气。
“你朋友？”宋复尘倒着薄荷糖浆，冷不丁出声，声音里读不出什么情绪。
柳白茶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犹豫片刻后，淡淡道:“不是，只是同学。”
宋复尘笑笑:“是吗，确实看着不像。”他顿了顿。“一会我去送吧，咖啡。”
柳白茶本想拒绝，但宋复尘拍拍他的肩膀，递来一个“没关系”的眼神。于是他点点头，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那之后，柳白茶照常做着自己的工作，努力控制住自己不去在意肖时光不时飘来的视线。他能察觉到肖时光一直在寻找时机和自己搭话，但他全都无视掉了。
在又送完一桌的咖啡后，柳白茶照例回到咖啡台那边去。宋复尘去后厨休息了，他自己站在咖啡机前，有些无聊地低头擦着咖啡杯。
身处那片区域的光线忽然一暗，他以为是宋复尘回来了，忙将身体向后倾靠，好给他腾出进来的空间。
那片阴影逐渐逼近，将他整个人笼罩住。他本能地向后退，身体完全贴在点餐台内侧。有两条手臂顺势撑在他的肩膀两侧，支起一个牢笼。
他将头抬起，先是闻到一股隐藏在香水之下的咖啡力娇酒的气味，接着看到了那颗脖颈上的痣。
肖时光的脸凑得很近，近到柳白茶能嗅到他唇角那薄荷拿铁的余味。明明是看上去无比温柔的笑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中却没有一丝波澜。
“你……”柳白茶的耳朵有些发烫，他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并不老实，正在像一条冰凉的游蛇般顺着他的衣领向下攀爬。
肖时光喑哑地低声笑笑，嘲弄般说道:“别那么紧张，反正这个位置正好被挡住了，谁都看不见，不是吗？”
果然，他看出来了。
柳白茶感到有点无地自容，他垂着眼，轻咬唇瓣，那张好看的脸此刻就像一颗酒渍樱桃。
“你想做什么……”
肖时光凑近他早已通红的耳朵，炙热的气息传来。
“我要买单。”
那片阴影脱离了他的身体，肖时光向咖啡台外走去，朝着不远处座位上的同伴们招招手：“你们都喝完了吧？买单走人了。”
接着，他歪头看向还红着脸靠在那里的柳白茶，语气平静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好意思，请问一共多少钱来着？”
柳白茶腿有些发软，他不敢转头看对方的脸，声音微微发颤：“一共105元，你扫码付吧。”
“好嘞~”肖时光利落地付了钱，他的朋友们此刻都走了过来，有说有笑地簇拥着他向门外走去。
门口的风铃欢快地响了起来，伴随着肖时光尾调上扬的声音：“朋友，蛋糕今晚要吃掉哦，不然明天会坏掉。”
陈一橙从后厨走出来，看了一眼放在点餐台上的蛋糕：“什么啊，那个人怎么怪怪的……这蛋糕是他送你的？
柳白茶缓过神来，点点头：“是他昨天过生日剩的生日蛋糕。”
陈一橙嗤笑一声：“不可能，这种蛋糕放不到一天就会坏，一看就是今天刚买的。”
她看向柳白茶，柳眉微蹙，脸上露出担心的表情：“小茶，你这个同学……感觉有点……可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