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安稳了一个周四，段屿没什么别的行动，活脱脱睡了一天，除开晏雨初让他背笔记，两个人差点在教室里打起来(其实已经打起来了，被拉来了而已)。
周五的清早，天是灰蒙蒙的，云层厚得像是能挤出水来，天空闷着不下雨，颇有黑云压城的感觉。
“天不太好啊……”段屿幽幽地说，仰头看天，单手遮住了一只眼睛，今天似乎连日出都没有，很冷，但迟迟不下雨。
“上午上体育课确实没个十年脑血栓设计不出来。”刘子桐挽着林水婳的胳膊，嘟囔着，看上去她很想跺脚。
余诚假装不认识她，扭头发现段屿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打了个哆嗦。“我……做错什么了？”
段屿想到昨天晚上给王嘉看的病历单，虽然他只发了几句话，但隔着屏幕感觉王嘉不正常。“没什么，给你平凡的生活添了一抹色彩。”
高三的体育课没有任何特色，像极了嚼干后吐出来的甘蔗，什么都没有。刘子桐拽着林水婳不知道去哪里，余诚找了个角落默默浪费时间，他是没那个胆子和段屿单独待一起的，谁知道他下一秒是不是炸学校呢？
第二节课下课完雨初被顾栩叫走，当时段屿尝试听墙角没成功，脸上的不爽表现太明显，余诚看了半天想笑得不得了，结果他姐冲他抬下巴，他就看见段屿的表情想是中午要吃烤全兔，余诚做了一个封嘴的动作消失在段屿眼前。
找不到打发时间的事情，段屿扶额短暂地想为什么眼前的一堆人可以做到活动那么丰富，没想出来，他扫视操场一圈，目测前面大槐树下的石桌睡着比较舒服，没想那么多就走过去补觉了。
冷意在全身蔓延，段屿做梦了。
他坐在海面上，浑身动弹不得，却有种堕入深海的感觉，海水似乎漫上了脖子，可他明明坐在海面上啊，四周什么也没有，看不见海平面，大雾蒙蒙，他想说什么，张口却被灌了海水，他连呛水的机会都没有，一瞬间，海面涌动，段屿感觉从高处坠落，不是溺在水中，而是从高楼摔下，耳边风声响着，他看见了很多双手，还有很多张脸，很多人。
人们用手指着段屿，听不见他们嘴里的话语，到段屿清晰地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
惊恐，嫌恶，愤怒，失望，哀伤，鄙夷，可怜。
风声在嘶吼，耳旁要炸开一般，段屿想捂住耳朵，却发现双手被铁链锁住，动弹不得。
无助在心里扩散，段屿并没有感到一丝恐惧，同样的梦他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人们的脸在放大，又在缩小，每一张脸他都认识。有他的父母，有他的同学，还有那些职场上所谓的同伴。
他似乎就永远困在这里，连噩梦都算不上了。紧紧地禁锢，没办法遗忘。这里是个静止的地方，场景只会倒退，他看不见分针转动，枯萎的花会重新开，再变成花苞，再回到泥地里，最终不再开放。
无形的笼子。
段屿从来没有想过挣脱，第一次梦到的时候，似乎就肯定了这个东西会一直存在。人会失忆，但总有一天，又会都重新想起来，不论如何。回忆不是一个能格式化的东西，只有你不在乎它的时候，它才不会成为你心里那个举足轻重的东西。
金色的光芒照下来，视线模糊，那些人也逐渐模糊，成为光影，却没有消失。
枪响了，但没有看见开枪的人。
要么是被枪击中的人，要么也是开枪的人。段屿感到有些讽刺，他没体验过万剑穿心，但他想象过，欺凌与正义只是人数之分罢了，人们嘴里念着道德，手上沾满红色，虔诚地说为了正义，再假惺惺地道歉。
梦里的“阳光”不刺眼，段屿直直看着，不眨眼，水雾却蒙住了眼睛。妄想和伤害自己的人做朋友，他们却成为了光影，融入了那片金色，越来越远。
越来越模糊……
什么也看不清了……
不知道是那些人离他太远了，还是他慢慢闭眼了，还是……眼里的泪盈满了……
“该醒了。这样会感冒的。”感觉有人拍了拍自己，段屿从梦里的桎梏挣出来，努力睁开眼，看见一双劲瘦的手，身上被批了一件校服，熟悉的味道瞬间萦绕全身。
“下课了？”段屿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头有些晕，似乎还没缓过来。
“不仅下课了，还上课了。”说话的人声音清冷，此时还带上了些许无语。
“下雨了啊……”段屿看了眼晏雨初又回头，外面的雨连成线，劈劈啪啪的，雾也漫开一片。
“回教室吧。”晏雨初抚平伞上的褶皱，准备打开，段屿抓住他手腕，让他不要动。
晏雨初低头看下去。段屿的手很凉，没有温度似的，但他没有在乎现在的姿势，不说话，看着外面的雨。
段屿的意识似乎还没回笼，对着雨发呆，有些出神，脑海里什么都没想，怔住一般，教学楼他看不清楚，但他不想回去，槐树把雨水挡得干干净净，这里更像是茫茫大海中的孤岛，岛上的人逃不出去，外面的人进不来。
“顾……老师，和你说了什么吗？”段屿有些艰难地开口，他莫名感到不舒服，不住皱眉，声音是哑的。
“交代了一些事情，无足轻重，关于成绩，关于学校，还有……你。”晏雨初感觉段屿还走着神，整个人不太正常，反手握住对方手腕，往他身边走了一步。
“我吗？又是我吗？一直议论我吗……我又做错什么了吗……“段屿嘴里模糊地说了什么，忽然又想到晏雨初还在一边，几乎是瞬间回神，又变成往常漫不经心的模样，冷冷地说，“走吧，待会儿雨下大了你这把伞弱不禁风什么都受不了。”
回教室的时候还没下课，段屿没进去，看了看顾栩在里面讲数学那激动的样子，默默地站到了里面的人看不到的位置。
“你进去不？”段屿想到旁边还站了一个人，扭头问道。
“那你为什么不进去？”晏雨初看了眼挪到一边的段屿，也朝他那边走。
“一，我进去算扰乱课堂，打扰同学。二，我消失了这么久，突然出现在顾栩面前，他会以为自己疯了的。”段屿环胸悠悠地说，手机在教室里，他只能默默估算什么时候下课。
“你不怕被老师看到问在干什么？”
“那你知道还有多久下课吗？”段屿反问他。
“十几分钟。”
段屿想了想没想到可以干什么，拔腿准备去常去的地方，晏雨初又抓住他手腕。“你要去哪里？”
“这几年你还碰钢琴吗？”
“一般。不经常。”
“那走吧。”段屿挣开晏雨初的手，直接上楼。
礼堂的储物室，还是没人，晏雨初看段屿跟在自己家似的熟练开钢琴，试音，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被冰块糊过般的脸难得崩开：“这是怎么知道的？”
“不想听物理老师废话的时候看到校长搬钢琴，就找到了。”段屿抬手滑过一段音阶，声如水晶球般华丽。他忽然抬头看旁边的晏雨初，起身向他用眼神示意琴凳，“弹一段？”
“逃课来这里？”晏雨初扫了一眼钢琴，斯坦威金标的字母映得漂亮，刚刚的一段音阶他总结一点：这钢琴特别好。
“无聊而已。我不想浪费自己的爱好，老师让我去外面站，我就来这里。”段屿耸肩表示不在乎，用手指晏雨初，又指琴凳，再次示意让他坐上去，“琴确实好，弹首曲子吧。我也想知道，你们保持紧绷的状态，如果一直不让自己放松休息，会怎么样。”
配上段屿戏谑的笑，晏雨初知道段屿在讽刺，他又看了一眼琴，心里在一瞬间闪过丝丝温暖。自己真的太久没弹琴了，但双手落下去的一刻，他还是弹起熟悉的旋律。
段屿抱着胳膊，盯着晏雨初的侧脸有些出神。开学的时候，他看着晏雨初没认出来，几年他变化惊人，成熟和稳重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冷漠无情。可如果这么说，晏雨初似乎又一点没变。
“我是昔人，不似昔人……”段屿在心里叹息。
下课铃响，段屿偷渡似的闪回教室，顾栩前一秒在想后面两个空荡荡的座位怎么回事，一回头，晏雨初埋头似是整理笔记，段屿正撑着下巴，对上顾栩的目光，也不避让，直直冲他乖巧一笑。顾栩被他搞得猝不及防，但那个笑容很吃人心，迷糊着，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地笑了一下，连要找段屿这件事都忘了，收拾好教案回了办公室。
“也只有你会这么做。”晏雨初转头看他。
段屿一秒间就把笑容收得丝毫不留，玩起了颈间的项链，漫不经心地回答：“好玩的事情一件没发生，他倒是要找我了，怎么可能呢？给我制造麻烦，那我就要捅事情了。”
雨断断续续地下着，没有了上午的强劲，中午的时候停了，但太阳迟迟不出来，天依旧一副灰蓝样，似乎等着什么风暴。
去食堂的路上，依旧是六个人一起走着，依旧是六个人各自心怀鬼胎，也依旧是有几个人尝试找话题。可这次走在路上感觉不太一样。
段屿戴着耳机听歌，手机里面打着游戏，但路边人的目光他是接收的差不多了。他甚至，能感受到，这是带着探究，畏惧和谴责的目光。
“生活的一尘不染，不能被污水泼了啊……”段屿没有抬头，依旧注视着屏幕，但话是说给旁边的人听的。”
“哥，你干什么？怎么还上热搜了？”余诚没理解段屿话里的意思，他都没听清楚呢，手机里的贴吧倒榜一又是他哥，还……配了图片？
“啊！！看到校霸欺凌同学了！他怎么是这种人……”余诚生动地念出来，标点符号都没放过。
等余诚念完抬头时，他正要打抱不平，段屿忽然歪嘴笑了，戴着耳机，手上技能输出没停，但直直看着他。段屿笑得很灿烂，但笑意根本不及眼底，余诚一个寒噤没打出来，就听段屿说：
“怪不得太阳一直没出来，雨酝酿了一场风暴，他出来不扫兴吗？哈哈哈哈……”他大笑着，笑得不止灿烂了，近乎……疯狂。
“那请允许我让太阳升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