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结束，还有不少同学在埋头奋笔疾书。陈敬安静地背起书包，看到了苏可莹手中布满红笔痕迹的英语语法卷，站在位子上不远不近地看了会儿。

苏可莹听到了陈敬收拾的声音，却许久没见陈敬迈步离开，心觉奇怪地回过头，恰好撞上陈敬的目光，不禁愣了下。

未经允许看别人的卷子不太礼貌，陈敬略带歉意地笑了笑，轻声留下一句“明天见”，就离开了。

苏可莹又看回自己不甚满意的卷子，犹豫了一下，带着卷子小跑出去。离开教室时，她听到了第一排同学不耐烦的“啧”声，进进出出的声响打搅了他的思路。

“陈敬！”陈敬下楼后没走远，苏可莹跑了几步就追上了。

陈敬回头看到苏可莹，有点惊讶。

苏可莹磕磕巴巴地说，“我……有几道语法题不太懂，可以麻烦一下你吗？”

陈敬点头，拿过她的卷子。

陈敬有双赏心悦目的手，因为少年抽条，白皙的皮肤底下好似就是骨骼和脉络，修长又骨感。

苏可莹不知要怎么形容，以她浪漫的文科细胞直觉，这该是一双会弹琴的手，适合翩飞在黑白琴键间。

白炽光路灯打下阴影，透着那张单薄的卷子，陈敬的力度很轻很温柔，有意不留下纸张褶皱。

苏可莹一心扑在学习上，又比其他人多了解一层陈敬的平淡疏离，因此，虽然苏可莹对陈敬很欣赏，却很难谈得上心动。而万分迟钝如她，也忽然在这一刻明白，为何那些情书会源源不断地涌向陈敬。

倘若在年少时心动，陈敬这样的少年，该是哪儿都让人称心如意的。

恰好是放学高峰，两人站在出校门的必经之路。陈敬的存在太扎眼，引来不少人注目，苏可莹一时有点后悔，害怕被卷入暧昧绯闻里。

陈敬审题很快，思路清晰，略微弯下身，将试卷摆在苏可莹面前，一题题讲过去。陈敬注意到苏可莹的不自在后，讲得更快了些。

乱麻一样的句子成分被陈敬三言两句捋清楚了。四两拨千斤的轻松。

陈敬还了卷子和笔，很自然地笑了笑，“以后有不会的，也可以来问我。”

陈敬实在太坦诚地倾囊相授，善意也表达得坦坦荡荡，不禁让苏可莹有些愧疚和赧然。她小声道，“谢谢。”

陈敬点点头，便走向校门了。

苏可莹今夜还有很多额外的课业想拓展，原本焦头烂额，但此时此刻看着少年清瘦挺拔的背影和不紧不慢的步伐，突然又变得很平静。

她拿着卷子，仍伫立在原地。不想回班级，不想回到憋闷压抑的竞争环境里，只想停在这里静静放空一会儿。

事情是要一件一件去做的，目标也是要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去完成的。而此刻，她仰头看着夜空，在想白天陈敬看的那几只麻雀飞去了哪里。

周五晚的年级大会如期而至，陈敬向来对这些场合不感兴趣，如今对成绩也不怎么上心，慢悠悠赶到会堂时，班级的座位只剩下苏可莹旁边那张。

陈敬打过招呼后落座，正打算摘下眼镜小憩，却看到款款走上台的主持人是简默，不禁失笑。

现在的简默，看来是老师们的掌上明珠。

简默一丝不苟地穿着黑西装，白色内衬熨帖出少年如今的身形线条，笔挺的裤子垂感飘逸，恰如其分地隐约勾勒出修长的双腿。简默褪去当年的青涩，多了自信稳重的魅力。

陈敬扪心自问，他不像澹台柘一般浸淫在少爷圈子里，但也多少看腻了各式风情的美丽。可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简默是拔尖的好看。

苏可莹仍在紧张明天的分科考试，手上攥着错题集，争分夺秒地复习解题思路。陈敬留了神，好像五分钟前，苏可莹就已经停留在这页了。

陈敬不喜欢干涉别人，对他而言，做个漠然又安静的旁观者往往更轻松。陈敬想了想，还是压低声音问，“看得进去吗？”

台上的年级主任在做最后的叮嘱，台下偶尔还有低声的交谈，偌大的会堂实在称不上合适的学习环境。

苏可莹的手指压皱了书页。她合上书本，神情颓丧，也压低声音道，“确实看不进去。我以为看点习题就能减少一点焦虑，但相反，我更焦虑了。”

陈敬右手支在座位扶手上，抵着脑袋，方便听清苏可莹的声音。

年级主任讲话结束，简默接过话筒上台继续主持。

苏可莹轻声说，“我这几天听班里同学聊到这位主持人。”她顿了顿，“以防你没有仔细听周一的升旗仪式——他就是优秀学生代表，简默。”

她的指尖在轻微地颤抖，此刻想通过说些什么，来缓解她的焦虑。

“他得过的奖项已经是全国各大名校的敲门砖了。班里的同学都在说，他好像和彦清以前就是朋友。”苏可莹叹息般说，“果然啊，优秀的人总是彼此吸引的。”

苏可莹狐疑地问他，“彦清——你总知道是谁吧？”

陈敬笑了笑，“知道啊，这次的年级第一嘛。”

苏可莹看向简默的眼中，有艳羡，也有迷茫。

这大抵是再正常不过的情绪。

在你为你一地鸡毛的青春和未来，虚无缥缈、又触手可及的事物焦头烂额时。

在你相信窗内一寸的书桌，就能换得窗外一尺的前程时。

你眼前突然出现一位站在金字塔尖的人，动摇你的信念，眼下的努力好像都在顷刻间变得微不足道。

这是自我质疑油然而生的时刻。心底作祟的胆怯，让人难以落落大方地表达艳羡和仰望，却也难以遏制对美好、强大、谦和的品质的向往。

苏可莹自言自语般呢喃，“真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学习的……”

陈敬轻笑了一声。

她口中的他们，不也是真实的少年吗？这样的仰望，是不是把自己放在了太低的位置上了呢？

彦清喜欢热闹的聚会、篮球，目前似乎还处在一段青涩关系中。简默嘛……以前羞涩内敛，上台讲话都会紧张。

苏可莹听到陈敬的低笑，泄气地嘟囔道，“我知道这样听起来真的很蠢……可是，我真的很想成为那样优秀的人啊。”

如果让她知道，彦清和简默都是如此游刃有余，她是会感到挫败，还是会更想奋起直追呢？

陈敬不能笃定答案，却真诚地希望是第二种。

苏可莹总是很认真，甚至是较真的，虽然同样怀着同龄人共有的迷茫，但会在认定的道路上不懈地死磕到底。虽然他没有提过，但坐前后桌的这一年，苏可莹身上的这股韧性和冲劲，也动摇了他。

毕竟，一个人竭尽全力地努力时，真的非常耀眼。

“不用成为他们啊。”

闻言，苏可莹疑惑地转头。

陈敬笑道，“这一点都不蠢。想变得更好，不是人之常情吗？你已经很棒了，不用仰望他们。”

苏可莹知道陈敬是在安慰自己，但还是忍不住赧然。她拿起错题集遮住自己的笑容，只露出亮晶晶的眼睛，“谢谢你的鼓励啦。”

大会散场，恰好也到了放学的时间点，家长们有序地进入校园参加家长会。

陈敬之前搪塞老师，这一次，果不其然也没人来参加。外婆身体不适，陈冶先……陈敬就当查无此人了。

明天就是分班考试，但陈敬没急着回家，反而去了体育馆借篮球，在露天篮球场一个人投篮。他穿着宽松的polo衫和舒适的白球鞋，勾起篮球，动作熟稔轻松。

简默从会堂的后台出来时，校园里的学生已经快散尽，他背着书包路过露天篮球场，恰好看到陈敬干净利落地投篮。

篮球在地上弹起又回落，陈敬探身拿起篮球，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简默。

陈敬挑起眉，“来吗？”

简默点头。他还没换下主持时的衣服，便将西装外套脱下挂在一旁，挽起衬衫袖子，从容走进篮球场。皮鞋有些麻烦了，但简默并不在意。

陈敬笑了声，喉结上下滚动，将球收着力传给简默。简默单手接过，运着球从陈敬身边侧身。

陈敬闻到了简默身上好闻的香气，一时间陈旧的回忆不住涌来，忍不住问出口，“你这么多年都不换个洗衣液的吗？”

简默的动作顿了顿，陈敬自知唐突，补了一句，“我不确定，随便说的。”

简默投了个三分球。篮球顺着边缘转了半圈，悠悠地进了框。他垂眸道，“的确没有换。”

“好球。”陈敬盯着球框，有些意外。

“看来今天运气比较好。”简默语气温柔含蓄，他看向陈敬，意有所指。

两人打了半小时的篮球，一起去体育馆归还篮球。

陈敬左右手交换着传篮球玩，看到体育馆旁边亮着光的自动售货机，“喝可乐吗？”

简默说，“我去买。”

陈敬随意道，“不用，刚刚算是你陪我打篮球，我请你。”

自动售货机柔和灯光下，陈敬的侧脸清爽白净。简默骤然注意到，陈敬左耳垂有尚未完全愈合的小小耳洞，一时有些失神。

陈敬低下身取出两瓶可乐，拉开易拉罐再递给简默。他刚刚留神到简默的视线，淡声说，“是以前打的耳洞。”

简默接过可乐，低声道谢。

——以前。

冰镇可乐的外壁凝起水珠，陈敬手指擦过的地方，汇成了一缕水痕，落在了简默的指尖，冰冰凉凉的。

简默捻了捻指尖，抹去水痕。

“以前”是不可追的迷雾，那“现在”呢？

他今天站在全年级师生面前，得体又夺目。所有人都在看他，简默却看向了陈敬。被瞩目的时刻，唯独他想要的注视，不落在他身上。

陈敬身旁的女孩儿是谁呢？两人交谈的姿态亲密熟稔，陈敬耐心地听她说话，甚至笑着搭腔。

是同学，是朋友，还是……

简默的眸色黯然下去，心底涌过一阵闷痛。

陈敬，我已经努力站得足够高、足够显眼，已经努力变得足够好、足够可靠。

所以，陈敬，再多看向我吧，好吗？

昏白的路灯和自动售货机的光，在晚霞渐沉和夜幕初垂间交织，夏风轻柔，拂过少年的衣摆。

陈敬坐在木质横椅上，略微仰起头，感受凉爽的风吹过耳畔。也许是简默周身安静温柔的氛围，让他也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陈敬慢慢地咽下一口冰镇可乐，右手食指轻而有节奏地敲着易拉罐，“你现在……篮球打得很好。”

简默手中的易拉罐骤地传来一声被捏紧的声音，很轻，但在两人的沉默间明显得难以忽视。

他垂下眼睫，轻声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