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简默打开家庭相册。他特意从柜子里翻出来，最近，他总忍不住回想以前。

因为父母的工作需要经常更换城市，从简默记事以来，他就一直在搬家、转学。

简默出生于北方，却在一座繁华的南方城市长大。潮湿、聒噪的夜晚、邻里难懂的俚语是他对那段时光最深刻的记忆。

他说话时间晚，好像天性就少言寡语。在其他小朋友还被宠在糖罐里时，简默就已经显露出了沉默内敛的影子。幼儿园里，老师特别关照简默，生怕这个孤僻的小孩子融入不了班级氛围。

小学开始，简默展露出他在学习能力上的出色天赋。优异的成绩盖过了简默的不合群，有那么几个瞬间，简默觉得他被接纳了。

而很快，他转学了。

一座常年火热的内陆山地城市，道路崎岖难行。简默吃不了辣，在长身体的年纪里，被迫挑食起来，毕竟饭馆里恨不得连青菜都要沾上小米辣。

比起水土不服和生活习性不同，更难适应的是学习节奏。不同的教材，不同的学习进度和要求，全新的环境和师生。

等简默沉淀下来，再次崭露头角时，他迎来了第二次转学。

四年级的这次转学，是痛苦而黑暗的。因为孤僻、内敛和不合群而被排挤，因为成绩优异而惹人嫉妒。周身萦绕不去的流言蜚语，像噩梦一样紧紧缠绕着他。

尽管只有两年，却让简默的心性产生了很大转变。沉默寡言是坚硬的壳，独来独往是惯常的作风，因为节省了人际社交的工夫，简默潜心学习。

被嘲笑是“书呆子”也无所谓，他的排名无人可以撼动。只要他不渴望、不羡慕，这就已经足够了。

六年级下学期，简默转学到陇城。因为升学压力，周围的同学对他这位转学生没什么兴趣，简默也很习惯一个人。

羁绊对简默很多余，他辗转过那么多城市，竟然连一个可以再联络的人都没能留下。在陇城会更好吗，还是更坏——其实无所谓，毕竟，他不会在这里停留很久。

如果世间的一切，都像一张答卷一样就好了。必然导向的下一个步骤，清晰简洁的唯一解，耕耘就可以看得到收获。

但当然不是这样的。简默很早就明白，人生不是试题，它远更复杂、诡谲、多变。

简默合上家庭相册，长久地湮没在黑夜中，呼吸像叹息一样绵长。

短短几个月，已经留下了很多照片。在那些照片里，他总是笑着——尽管浅淡而隐晦，甚至带着不自然的腼腆和羞涩。

但，他总是笑着的。

而在以前那么多的照片里，简默找不出几张开心的照片。

家庭聚餐时，简默的待遇总是很尴尬。成绩优异，本应该颇受长辈的喜爱，但简默“像个木头一样”，不会说讨喜的话，又受冷待。

奶奶念叨了很多次，说简父简母不会取名字，非要取个“默”，这下好了，小孩生下来就一副沉默的模样，之后进了社会要吃亏的。

简父简母的本意是“藏拙”，隐拙在冲默，经世昧古今。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他们希望简默凡事多思，不露其芒，淡泊沉静，工稳朴拙。

遇到陈敬之后，曾经无比艰辛的事情，变得自然、轻易、难以割舍。人生第一次，简默产生了某种“羁绊”，而羁绊的另一端，牵着陈敬。

简默在心里默默地许愿，如果可以永远留在陇城，永远留在陈敬身边就好了。如果一定要离开，那一天，可以到来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吗。

期中考试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下一次月考也还早，学校在这时安排了秋季运动会开始，拯救了同学们贫乏枯燥的学习日常。

中午吃完饭，陈敬和简默先回了教室，彦清默默地看了一眼，酸溜溜地说，“……简默总是围着陈敬转啊。”

杨斐然一向粗线条，被彦清的话唬得一愣，“啊？”

华庭歆倒是明白彦清在说什么，“很正常吧，简默和陈敬更熟悉啊。”

杨斐然耸肩，“是这样。如果陈敬不在，简默也不会和我们一起。”他对这种事很坦然，“玩得到一起就玩咯，玩不到一起也无所谓啦。”

彦清有点泄气地说，“简默他……真的有想要和我们好好相处吗？”

他组织语言无能，抓狂道，“就是、简默他有时候太被动了，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就是……”

陈敬就是太好了，什么时候都想帮别人一把。他像捡了一只流浪猫一样，捡了简默。为了不让简默落单，把简默带到他原本的朋友圈中，平时也多有照拂，只是……冷落了自己。

华庭歆勾上彦清的肩，“淡定，淡定。”但华庭歆第一次见彦清因为人际关系纠结抓狂，说没点新奇是假的。他想起来，“说起来，你们以前听说过简默吗？”

按理来说，简默这样优秀的人物，应该小学就会成为风云人物。他们就算不认识，也多少会听说。但在简默升学考夺魁之前，他从没听过简默的名字。

杨斐然说，“哦，我听我市郊小学的朋友说，简默是快升学时转学来陇城的。”陇城对转学生限制颇多，他们上的学校基本不允许中途转学进来，市郊的学校则会宽松一些。

彦清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干脆不想了，“午休还有时间，要不要现在去打篮球？”

华庭歆苦笑，“我午自习有默写，要回教室复习。”

杨斐然放下冰淇淋，“你们班管得这么严？”

华庭歆看了眼手表，“我走了，你们去吧。”

教室里，体育委员正在到处找人报名长跑。项目报名时，女子八百米和男子一千米的位置一直空缺。

陈敬还挺怵一千米的，跑完后喉咙口总噎着一口生锈的血腥味，得虚脱地缓会儿才能出声。

体委从教室另一边走到陈敬和简默这儿，表情很难办，“你们俩……有愿意跑一千米的吗。”他语气平平，甚至不是问句，大概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陈敬想起简默都不会打篮球，猜测简默并不热衷运动项目，刚想出声，后面的简默就已经应了下来，“我来跑吧。”

体委高兴得想落泪，“简默，你真是大好人！除了我，都没人报名一千米了！”简默接过体育委员递来的报名表，工整地填写信息。

陈敬拉住体育委员，“一千米搀扶志愿者，我报名吧。”

长跑运动员需要提前去医务室体检。拿回体检单的那天，陈敬好奇地看简默各项指标，发现居然意外的不错。

真是，想法都写在脸上了。简默无奈地笑道，“……我只是不会打篮球。”因为篮球更多是团体运动，简默更倾向跑步、游泳这类可以单人完成的运动。

陈敬被戳破想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企图蒙混过关。

秋季运动会前后筹办了一个星期，段老师最终敲定的入场式服饰主题是“宫廷舞会”，用班费为全班同学定制了西装和礼裙。

男生是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白色内衬和黑色领结；女生则是洁白礼裙和精致帽子。

一直到运动会当天，陈敬才看到其他人端正穿好服装的样子。

陈敬从小就穿惯了出席正式场合的西装，此时哪怕随便一站，气质也十分拔群。

彦清和杨斐然在互相耍帅。陈敬在看到站在队伍角落的简默，安安静静的，身形笔挺。

入场式的队形是端方的正方形。陈敬和桃奕哲被段老师选中，站在队伍最前方。

虽然排练了很多次，但等候10班结束入场式时，不少男女生都很赧然，不知如何提出挽臂礼。

陈敬巧妙地消解了尴尬。他一手扶在胸前，一手背在身后，略微俯身鞠躬行礼，温柔笑道，“这位小姐，我有荣幸与你共舞一曲吗？”

桃奕哲被逗笑，“当然。”

陈敬绅士地伸出右臂，桃奕哲戴着白色蕾丝手套，轻挽住陈敬的手臂。

此时，他们班也恰好进场。

虽然隔着很多人，但简默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陈敬的一举一动。少年与少女之间的气氛是那样美好，仿佛天然融了粉红色的柔光。

胸口好像堵了涨满水的海绵，酸涩地膨胀着，连喘息的余地都要一同占据。

这段时间，简默一直在很努力地平衡心态。平息内心激荡的暗涌，刻意忽略像泡沫一样不断涌出的疑问，在深夜难眠地辗转反侧，又在白天平静地面对陈敬，克制情绪的起伏，不安于别人可能发现端倪，进退维谷。

答案好像呼之欲出，又隔着一层朦胧，让他怎么都看不清晰。

“……简默？”身侧的女生出声提醒，“要进场了。”

简默回过神，歉意道，“不好意思。”

平静下来，冷静下来，简默，你不想你的失误毁掉得之不易的东西，不是吗。

入场式结束后，第一个项目就是跑步。50米、200米、400米接力、女子800米都很快结束，简默早已换好运动服在后台热身。

杨斐然是项目播报员，今天一天都会在播音室舒舒服服地吹空调；华庭歆和彦清报名了跳远项目，此刻已经去了别的场地进行热身。

陈敬笑问，“只有我一个人陪你，会不会觉得差点意思啊？”

简默摇头，“当然不会。”

陈敬拎着手里的矿泉水，“我看有人买了奶茶在终点等跑完800米的女生，要不我现在也溜去给你买杯？”

“不用。”你陪在这儿就够了。

陈敬见简默很是淡定，他却不由自主地忐忑起来，焦虑地说，“最后一圈我陪你跑，你要是觉得坚持不下去了，还有我在旁边陪你呢。”

简默记着陈敬这句话，预备的枪声响时，他竟然感到了难以言喻的期待。

简默心知自己的能力，一开始跑得并不快，但始终稳在同一个速度。第一圈时其他人都奋力奔跑，简默落在最后几位，但其他人逐渐脱力，简默的排名便渐次向前。

简默气喘吁吁地想，马上就要最后一圈了。

但陈敬提前了半圈来陪简默，他知道这个时候听太多话反而更让人乏力，于是只是安静地跟着简默的步伐跑。

原本觉得格外沉重的时间，突然变得轻盈起来，冲到终点线时，简默甚至忍不住微笑起来。

陈敬连忙扶住简默，简默跑得太急，此时有些咳嗽。陈敬规律地拍简默的后背，“你缓缓，我陪你再慢走一圈。”他拧开矿泉水瓶递给简默，“你抿点润喉，别大口喝，小心呛着。”

陈敬跟了一圈半，此时气息也不太平稳，两人滚烫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简默缓下些气息，“抱、抱歉啊……陈敬，我不是第一名。”

简默是第三个冲过终点线的人，陈敬笑着说，“抱歉什么，第三名不是已经很棒了吗？前两名可是体育生呢，你别抢人家饭碗啊。”

简默点头。他知道，陈敬对他的期待，从不是意欲给他压力。

但是，陈敬……

我好想拿更多的第一名。

让你多看看我，再好好看看我。

用你那澄澈的、藏着星辰的眼睛，含笑看着我。

拔河比赛结束，12班拿下冠军。

彦清不服气地嘟囔，“明年，一定赢过你们班！”

华庭歆连忙说，“万一明年我们被分到同一个班了呢，那不就是内讧了？”

彦清口是心非道，“嘁，谁要和你同班！”

杨斐然乐呵呵地在旁边喝水，不掺和。

陈敬揉了揉仍泛红生疼的掌心，笑着轻声感慨道，“真想一直和你们同班啊。”

陈敬笑眼看简默，阳光在陈敬的侧脸洒下阴影，简默一时愣神。

简默轻声道，“我也是。”

陈敬眨眨眼，远望偌大的体育场，笑道，“嗯，会的。”

简默淡淡地垂下眸，心中暗涌难平。明年这个时候，他还会在陇城吗，还和他们同班吗。他真的……很想、很想留在这里。

一旦全身心地投入到骋阳紧凑的学习节奏中，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12月底。

今年陇城的寒潮来得又急又猛，这座向来少雪的城市，竟在十二月底就迎来了第一场雪。那天恰好是周末，五人又约着去图书馆学习，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做准备。

走出图书馆大门时，天空已经飘起细细密密的雪粒。南方的雪总是湿寒又凉柔，直冻进人骨子里打颤。

陈敬戴好毛绒帽子，仰头任雪降落在他闭起的眼皮上，彦清在前面喊，“快些回家啦！”

陈敬应了声，睁开眼睛追上去。

简默看到陈敬纤长浓密的睫毛上沾了晶莹洁白的雪籽，“不冷吗？”

陈敬促狭地笑开，“拜托——这可是难得一见的雪耶！”

简默被陈敬浮夸的语气逗笑，点点头。

陈敬从羽绒服口袋里拿出蓝牙耳机，递给简默一只耳机，“下雪天可不能缺了音乐。”

简默对共享陈敬耳机这件事已经十分熟稔，从顺如流地接过，“今天听什么？”

陈敬点开播放列表，“你听听看。”

前奏是清爽的不插电吉他，简默静下心仔细捕捉着歌词。很活泼的歌，讲述一对在夏天邂逅的年轻恋人，歌词运用了很多意象，譬如懵懂的夏天、羞赧的少年、烟花、长夜、鲸饮的热恋。

简默听到第一句时，就忍不住唇边荡漾的笑意。陈敬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简默只是笑着摇头，“没什么。”

陈敬看到一家自助的大头照店铺，随口道，“诶，大头照。”

简默看了眼，“我没拍过。”印象里，大头照受女孩子欢迎。

陈敬想了想，提议道，“那去试试？就当是留念今年的早雪。”

杨斐然说，“行啊，打印五份，我们一人一张！”

拉开白色的垂帘，五人随意落座。

陈敬投了硬币后，摁键盘上的数字，“你们喜欢哪个背景？”

彦清说，“都可以，你随便挑一个吧。”

陈敬点了数字“7”，屏幕上出现了星空的背景，陈敬兴冲冲地说，“要开始了。”

华庭歆坐在正中间，翘起二郎腿，手上做了个街舞的姿势。

彦清取了墨镜道具，冷酷地看着镜头耍帅。杨斐然看不惯彦清的耍帅，伸出两只手在彦清头顶上比了两只兔子耳朵，得逞地坏笑起来。

陈敬勾住简默的肩膀，比了个剪刀手，简默被陈敬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转过头去看陈敬。

大头照很快打印出来，陈敬俯身去取。

彦清拿到照片后，拎起包就追着杨斐然跑，“你居然在我身后……！”

华庭歆笑得直不起腰，跑起来跟上他们俩。

陈敬看向照片，“啊”了声，“简默，你没有看镜头！”

“没关系。”

陈敬把照片递给简默，“那我们的第一张大头照，要好好珍藏哦。”

“我会的。”简默笑道，“走吧，他们都跑远了。”

几天后，1月1日零点，新的一年如期而至。

简默伏案在桌前思考竞赛题，手机上收到了陈敬用SNS发来的卡点祝福。

“简默，新年快乐！祝新的一年，我们的友情长长久久，你的第一名也不会被彦清那家伙抢走。”

“ps.说后面那句话是因为，我给彦清的祝福有一句是早日夺得榜首，哈哈哈。”

“pps.你千万不要和彦清说啊！”

简默已经能想象出，陈敬在屏幕那头生动活泼的语气，肯定还带着点狡黠的笑意。

他郑重地编辑了许久，但什么祝福词都不足够形容他对陈敬的祝愿，纠结许久后，只干巴巴地回了句，“陈敬，新年快乐。”

简默握紧手机想，陈敬会怎么回复呢？会闷闷不乐地说，简默，你怎么一句祝福都不说吗？

如果是这样……

他一定会以最诚挚、最热情、最欢快的语气当面和陈敬说，“陈敬，新年快乐。我希望你拥有、遇到、期待的一切都是最好的、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