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敬自以为只是郁郁寡欢，但对周遭的事都兴趣索然，为了刺激又答应了澹台柘几次邀约，整日出没在他过去不曾意想过的场所。

对澹台柘，陈敬大多数时候是漠然，却又不住地深受吸引。澹台柘如今的模样，也是陈敬可能成为的。

陈敬从有记忆起便在四合院生活，受陈晟语和陈莺的艺术熏陶的影响，远胜于陈冶先赋予他的优越环境。那些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像镶嵌了碎钻的塑料花，全然的奢侈和华而不实，让陈敬感到陌生的晕眩。

或许是因为太缺朋友，陈敬已经寂寞得到了底。既然澹台柘是鲜活的，是暖的，那就可以了。

陈敬仔细想过了曹岑东口中所说的“纯粹的、本真的东西”，最终放弃——他想他并不具有这样的美好，那么自然也不值得。

在这之间，陈敬发现了咖啡的精妙，于是沉迷于咖啡的品鉴和制作，花了大手笔改造四合院的居酒屋，换成一厅咖啡室。

陈敬就这样肆无忌惮、浑浑噩噩地挥霍时间，直到澹台柘说，小少爷，快到你生日了吧。陈敬才恍惚地意识到，即将迎来第二次返校。他翻着空白的作业本，一本本地塞进书包里，只带了一支黑笔。

陈敬随手从衣柜里挑了一身昂贵的便服，是他最近和澹台柘出入各类场所常穿的品牌之一。白金色的自然卷已经长过耳垂，头顶又有黑色的新发冒出来，整个人颓丧的气质更胜。

陈敬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选了一款颇具设计感的金属流苏耳饰，这是他请设计师定制的私人款，耳饰的背面刻着花体的CALM。

到了学校后，陈敬不出所料地又被老师严正警告，不仅是因为他的外表衣着，也因为物理小测空了大半。陈敬答题时就有预感，他初二时基础就没有打得很牢，近来半个月更是把学习忘在了脑后，能考好才是见了鬼。

放学后，陈敬还要去一趟班主任办公室，接受思想教育。从教室到办公室的一段路，陈敬接受了无数目光洗礼，有艳羡的、有倾慕的，也有鄙夷的、不屑的。

陈敬淡淡地勾起嘴角，这么一看，比起澹台柘带他去的场所，学校更不适合他。

陈敬敲敲办公室的门，门从里面被打开，里面的人却是彦清。陈敬看到许久未见的彦清，不由得愣了愣。

彦清的反应比陈敬更迟钝，他端详了一会儿，才犹豫地说，“陈敬？”

陈敬不自在地略微撇开眼，“嗯。”

彦清讷讷地张开口，却欲言又止，“陈敬……”老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彦清，竞赛的相关事宜就由你通知一下你们班其他同学吧。是陈敬来了吗？”

陈敬想起来，班主任吴老师还负责两个创新班的数学竞赛指导。陈敬笑了笑，心想着，彦清，你还是那么厉害啊，一点没变。

彦清顿了顿，侧身让陈敬进去。两人错身的刹那，陈敬听到了彦清离开时一声轻如蚊呐的叹息，陈敬淡淡地垂下眼眸。

听老师软硬兼施地劝诫完，陈敬走出办公室时，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班主任话里话外无非是说，陈敬，你曾经很优秀，你曾经很懂事，你曾经——但是……

一切美好的曾经，都有个用“但是”衔接的如今。

陈敬独自走出几乎空无一人的教学楼，看到公告栏新贴上了全额奖学金的名单。彦清、华庭歆、杨斐然这些熟悉的名字赫然在列，而陈敬这次在二十人的名单里额外注意到了一个名字，“万沁扬”。

陈敬莫名想到了那碗小馄饨，藏在嘈杂夜市里一口清淡生香的美味，莫名有些嘴馋，于是打电话给外婆，让她今晚不用给他留饭，陈敬直接坐出租去了夜市。

陈敬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走到馄饨店，却没想到入眼的是一片狼藉，店被砸了。陈敬想到刚刚路过的警车，猜到警察已经来过了。

万沁扬和一个中年女人正在里里外外地忙着收拾店里的混乱，短袖在蒸热的暑日里已经浸湿了。

陈敬走上前，淡声问，“现在还开张吗？”

万沁扬拿着抹布擦灰，没有回头，“开张。但是空调出了问题，里面也没收拾好，你只能在外面吃了。”万沁扬知道陈敬是个大少爷，估计受不了这样的苦，淡淡地补充道，“建议你还是去别处吃。”

陈敬笑了笑，坐在外面刚收拾好的桌椅旁，“你们还剩什么馄饨？”

万沁扬愣了愣，回头道，“……全都有。你是今晚的第一个顾客，应该也是最后一个了。”万沁扬的语气里是罕见的萧索。

“那还是来碗小馄饨吧。”陈敬看着在里面忙碌的中年女人，忍不住还是问道，“是谁来闹事，你们家惹了什么人吗？”

万沁扬看陈敬一副克制又淡然的游刃有余，怀疑他下一句就要说“我有门道能帮你解决”。她默了默，没什么情绪地说，“那个男人，我该叫他爸。家事。”

万沁扬的妈妈端来馄饨时，见陈敬和万沁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惊讶道，“扬扬，这是……”她看到了陈敬别具一格、看不出学生气的造型，犹豫地顿住话语。

陈敬不在意地笑笑，站起身接过馄饨，“谢谢阿姨，我是万沁扬的同班同学。”

阿姨倒没什么偏见，沾着水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她拉着万沁扬坐在陈敬旁边，“那扬扬，你好好陪你同学。我一个人忙就好了，你歇息歇息！”

万沁扬很听妈妈的话，安静地坐下了，等妈妈又走进去后，掏出MP3戴上耳机，对陈敬说，“你吃吧，等你吃完我再去帮我妈。”

陈敬慢慢地咽下一口，看到MP3上显示的歌词很是熟悉，“沈深爵的歌？”

万沁扬点头，“对。”

陈敬道，“我记得你会弹吉他。初一的篝火晚会上。”

大概感于陈敬今晚明显的善意，万沁扬思索了一会儿，“你当时也弹了吉他。我弹得一般，只是小时候去琴行帮过忙，偷师学的。”

陈敬想到两人在酒吧的遇见，淡淡地敛眉。这么听来，她好像总是在各种场合打一些零工。

万沁扬看出陈敬在想什么，“帮忙而已，只管饭。”

这个话题之后，两人再也无话。陈敬安静地吃馄饨，万沁扬兀自听歌。

陈敬看到店里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清理，但夜已经深了，走前问，“你们要帮忙吗？我可以搭把手。”

万沁扬道别着挥手，“不用，你快走吧。”

陈敬转身离开，看到白炽灯的路灯下盘旋着一圈飞蚊。总是这般的。纯白的光亮下有扰人的虫，没人能落得一身干净无暇。

刚刚，彦清给他发了消息，“陈敬，今天没来得及说——生日快乐。”陈敬把这几个字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最终也没有回。

夜市一如往昔地热闹，陈敬穿过长街，熙熙攘攘。

八月，陈敬向陈冶先要了私家飞机，和澹台柘一同飞去法国。澹台胭作为设计师，在那儿参加秀展，给他们俩留了内场席位。

陈敬先是和澹台柘玩了几天，高尔夫、潜水和冲浪、参加几场余兴派对。

陈敬在高奢店里买了把复古打火机，他看中了打火机底座上刻的Eden，说是Bible圣经系列里的限量款。

澹台柘挑眉笑道，“款式不错，是我喜欢的。”他把手伸出去，想要接着，他知道陈敬不抽烟，也没有收集打火机的爱好，以为陈敬要送给自己。

陈敬单手打开打火机样款，隔着火苗勾起嘴角，“想多了，不是给你的。”

秀场当天，陈敬穿一身昂贵的纯黑高定西服，在席位上慵懒地跷着二郎腿，锃亮的黑皮鞋轻轻摇晃。他戴着鎏金边的眼镜，和他白金色的卷发相得益彰，古典的贵气骤然添了冷峻。澹台柘难得穿得斯文雅致，不见平时的倜傥不羁。

陈敬问，“你在你姐姐面前这么乖？”

澹台柘：“……”

陈敬轻笑一声，转过头半眯着眼看女模特纤长的曲线和浮夸的高端时尚。璀璨的装饰巧夺天工，流苏是海面上的星光，裙摆是流动的山峦和花瓣。

陈敬看中了一枚绿宝石胸针，款式简洁大方，缀在法国女模特派翠昂丽雪白的胸前，像她迷人的绿眼睛，一汪翠绿的湖。

派翠昂丽扬起她墨绿色长裙的裙摆，骄傲地露着她白皙干净的背部，回头朝台下递了个飞吻。

陈敬难得来了兴致，望着她浅笑，派翠昂丽俏皮又妩媚地眨了眨眼，身姿窈窕地走回候场。

中场休息的时候，陈敬被澹台柘领去了后台休息室。陈敬陷进真皮沙发，倦怠地小憩。

澹台胭正在用法语和她的男模特再做叮嘱，含笑轻吻了他的唇。

陈敬淡声问，“男朋友？”

澹台胭用中文回答，笑得暧昧不明，“噢，是吗？”

陈敬了悟。他看厌了圈内的游戏情爱，毫无波澜地笑了笑，起身扣好两颗西服扣子离开，留下澹台柘一个人在休息室里斟红酒。

陈敬迎面碰到了派翠昂丽，她举着高脚酒杯款款走来，哑红色的口红被鸡尾酒洇得水光潋滟。她用巴黎口音的英文向陈敬打招呼，笑得明艳可人，陈敬礼貌地点点头。

派翠昂丽用法语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陈敬霎时心生后悔，小时候没听陈莺的建议认真学法语，他只能笑着用英文应一句。

派翠昂丽的绿眼睛明媚得滴水，缱绻地在陈敬脸颊轻吻，留下一枚艳色的唇印，抿了口杯中液体转身离开。

澹台胭一直靠着门看陈敬，等派翠昂丽走远才出声，颇有兴味，“看来你会度过一个销魂的夜晚呢。”

陈敬不明所以，回头朝澹台胭淡淡敛眉。

澹台胭笑出声，“小少爷，你的法语不过关哟。派翠昂丽问你，今晚有没有空，想要品尝禁果吗？”

陈敬的表情僵硬了一刹。

澹台胭看出陈敬的冷淡奢靡大多是薄如蝉翼的伪装，心底还是温和柔软，有着和圈里大多数人不同的澄净。

她挑眉看着陈敬颊边高调的口红印，抱着看戏的心态，并不打算提醒，但还是好心宽慰道，“派翠昂丽就算等不到你这样的小少爷，也不会孑然一人的。”

陈敬轻撇她一眼，没回答。

澹台胭回头把休息室的门关严，走到陈敬面前，笑着低声说，“我倒是第一次看澹台柘交了个什么朋友。”

陈敬简直要笑出来，挑眉道，“朋友？”

澹台胭翘起天青雨蓝的指甲，绕着耳边的碎发，“我可从没见过他这么殷勤。他有时候蠢得出奇，不会交朋友，别扭得很。”

陈敬噎了一下。这熟稔、老辣又不留情面的毒舌方式，真不愧是一对姐弟。

澹台胭去了秀台做准备，陈敬又推门走进休息室，看到澹台柘正惬意地品咂红酒。

陈敬接过另一杯果汁，想到澹台胭刚说的“他有时候蠢得出奇”，端详片刻说，“我看你挺聪明的。”

澹台柘莫名其妙地看向陈敬，看到了陈敬脸颊上张扬的唇印，他挑高眉笑了笑，却不提醒，拉长声音道，“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夸你。”

澹台柘从来没见陈敬这么温和平静地夸人，禁不住起了鸡皮疙瘩，神情古怪地蹙眉，“别用感情玷污我们纯洁的利益关系。”

陈敬敛起笑容，又恢复了澹台柘熟悉的漠然慵懒的模样，“说是夸你，你就信了？”

澹台柘这才舒服了，“就知道你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