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时，万沁扬给了陈敬一个地址，陇城市区和城郊过渡区域的城中村。

陈敬坐公交车抵达，恰好是夜市的下一站，步行五分钟左右的距离。陈敬下了车，按照导航的方向走到一座老小区。

矮楼老旧，墙上长满爬山虎，有种老朽的感觉。楼与楼的间距小得只能容下一个正常体型的成年人侧身行走，居民楼上挤满了蜗居的窗户。铁皮的楼梯安在楼的外部，看起来久年失修。昨夜陇城刚下过雨，此时仍有水珠从生了铁锈的地方滴落。

陈敬朝里走了点儿，听到住在低处的人家的声响，厨房里翻炒菜肴、激烈争吵、洗麻将、开怀的笑声。

陈敬不禁回忆起釜滨和四合院，那儿总是空旷而安静的。在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他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明明距离陇城市中心不过一班公交车的距离，却像是彻底颠覆的两个世界。

“陈敬。”

陈敬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回头看到万沁扬站在迷宫一样的楼间小道里。她随意地拢着双臂，朝她那儿的方向歪了歪头，“从这走。”

陈敬跟上万沁扬的步伐，侧身钻到楼道间。万沁扬似乎对这一片很熟悉，陈敬问，“你住这儿吗？”

万沁扬的步伐顿了顿，含糊地应了声。

陈敬没太在意万沁扬的回答，为了躲开几户人家晒得太低的衣服，他需要非常专注地走路。

万沁扬停在一家废弃的小工厂前，远远地，陈敬听到了一个中气十足的老年男性的声音。陈敬仔细辨认了一下内容，“这是……小学数学？”

万沁扬点了点头，带陈敬从侧门进去。

从外部看，工厂已经废弃了很久，但里面却布置成了简单的教室。站着讲数学的老爷爷满头花白，旁边架着一面简易的黑板，他面前围着将近二十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子。

万沁扬轻声说，“这是戚爷爷。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杜诗里的那个戚。”

戚爷爷放下手中的粉笔，让孩子们尝试计算。从陈晟语去世后，陈敬已经很久没再接触过祖辈的人物，一时有些拘谨。

戚爷爷抬头看向站在后门的万沁扬和陈敬，笑着点点头。陈敬犹豫了一下，回应了一个礼貌的微笑。

戚爷爷看起来还有一段时间才会下课，万沁扬便带陈敬先在工厂外等着。

万沁扬说，“戚爷爷是看着我长大的。他很喜欢教周围这一片的小孩子，我的数学和物理就是由他启蒙的。”

陈敬问，“戚爷爷是退休的高级教师？”

万沁扬斟酌了一下措辞，“戚爷爷不谈以前的事，我不太清楚。不过他很厉害，你放心。”

“那些小孩子呢？他们已经到了可以去小学的年龄了吧。”

万沁扬语气平淡，“他们的父母大多是工地工人，分配的宿舍就在城中村里。父母供不起小孩上陇城的小学，就等合适的时候把小孩送回老家，让家里的老人帮忙看着上学。”

陈敬消化着这些陌生的信息，一时哑然。

“我和他们一样。”万沁扬的目光落在楼道潮湿处的蜘蛛网，语气寡淡，“我花了很大力气才走出城中村。如果不是学费减免和奖学金，我不会有这样的幸运，和你一起站在这里。”

雨后清凉的风吹起陈敬白金色的头发，模糊了陈敬面前的视线，陈敬轻轻甩了甩头。他想起来，万沁扬之前形容他对学习的态度为“不屑一顾”，当时的他很漠然，浑不在意。

陈敬默然片刻，“我去附近逛逛。”

万沁扬看了眼手表，“嗯，半小时后，在这儿见。”

万沁扬罕见的剖白，让陈敬有些无措。好像借由城中村这片地图，陈敬最终会明白属于万沁扬的、平等降落的苦难，女孩平静冷淡的背后那份刻骨的秘辛。

大概是因为自身的残缺，陈敬现在很害怕和别人的痛苦共鸣。两个痛苦的人，并不能愈合彼此的伤口，只能望着彼此相顾无言。

城中村不小，陈敬避开筒子楼和基建房，沿着较为宽阔的边沿走。

潮湿的苔藓和爬山虎长得格外浓郁，低垂的屋檐漏着水，滴滴答答。水管道裸露在地面上，被淤泥和沙土半遮半掩着，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一路走来，几乎有些骇然。

陈敬并不是对城市的另一面一无所知，但亲眼见到，还是有些吃惊。尤其，现实总比书本更丰富、骨感。

伊甸园里因为家中变故、突然辞职返乡的小赵哥，再然后，是万沁扬。他们像玻璃碎裂的第一条裂缝，让陈敬隐隐从原本的生活中剥离开来。

苦难平等地降落在每一个人身上。

陈敬又想起这句话，终于放低姿态，尝试去理解万沁扬的言外之意。众生皆苦，万相本无，每个人都会经历不幸与大幸。

——“喵呜。”

一声微弱的猫叫打断了陈敬的思索。猫咪又接连叫了几声，陈敬循着声音，在一处楼脚找到了那只发出叫声的猫。

瘦骨嶙峋，浑身脏兮兮的，看不出毛色和品种，也瞧不出有没有带伤。陈敬在猫的四周看了一圈，没看到血迹，这才放下心来。

是城中村的流浪猫吗？陈敬这么想着，蹲下身来，柔声朝猫咪说，“小咪，过来。”

他没有急着伸出手，而是先和猫咪建立一点情感联系。流浪猫没有安全感，也不知道打没打过疫苗，要是被挠上一爪子，事后处理也有些麻烦。

猫咪的叫声虚弱下去，看到陈敬蹲下去盯着自己，它默默地缩成了一团。原本就瘦小的身子一蜷，看着就更可怜了，陈敬心里一酸。

陈敬没有救助流浪猫的经验，蹲了半天，流浪猫没离开，但也没有意愿和陈敬走，一时僵持不下。

半小时快到了，陈敬苦恼地敛眉，试着伸手去摸摸猫的脑袋，却听到不远处传来年轻的男声，“啊——找到了！等等，你别碰！”语气先是松了一口气的释然，又很快紧张急促起来。

陈敬看到有人来，站起了身。那是个穿着年轻的男人，面相看着也就二十出头，和澹台柘差不多的年纪。

陈敬停住了手后，男人连忙跑过来，哄了会儿猫咪，最后从背包里拿出一条干净的毯子。猫咪乖巧地裹了进去，趴在他怀里。

抱着猫的年轻男人叫汪猷亮，毕业于陇城大学的动物医学专业，目前正在一家宠物医院实习。他从小就喜欢小动物，从大学本科开始，就是“陇城流浪动物志愿救助组织”的一员。

今天，群里有人发了一张流浪猫的照片，说在城中村的外沿看到了一只猫咪，后腿有些瘸，可能需要治疗。汪猷亮今天正好在夜市同事聚餐，离城中村很近，就赶过来和发现人一起找猫。

汪猷亮看到猫咪时很开心，但看到猫咪前还蹲着一个头发不伦不类的不良少年时，他的心跳都要骤停了。城中村的治安条件不必明说，群里也会有人痛心疾首地揭发社会混混虐猫的事件。

在看到陈敬的那一刻，汪猷亮心中惶然闪过一大串社会新闻，甚至做好了和反社会人士格斗救猫的准备——

前方，就是地狱啊！

但是，为了猫咪，他英勇牺牲，义不容辞！

此刻，汪猷亮抱着猫咪，终于有空仔细端详面前的陈敬。他刚刚在哄猫，这位不良少年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一直站在旁边看着，像是在不放心地等待。

难道，他不是不良少年？汪猷亮又狐疑地瞅了一眼陈敬的头发，张扬的白金头发，还留得挺长……好像，长得还挺好看的。

等等，他的耳钉好像是那个外国大牌的，还是限定款？！天啊，他这一身，是另外一个大牌的。好贵啊！汪猷亮脑海里闪过一串长长的零，心想，不，这里可是城中村，他身上的应该是A货吧，是高仿吧……应该，是的吧？

汪猷亮又平静下来。丰富的内心戏，终于就此打住。

陈敬正专注地看猫，没理会汪猷亮不加掩饰的打量目光。

“你好，我是陇城流浪动物志愿救助组织的……”熟稔的话术流程走过，汪猷亮打算就此结束，转身离开。

陈敬喊住了他，“等等，你们这个救助组织，有什么联系方式吗？”

汪猷亮稀奇地回了头，难道这个不良少年也对救助流浪动物感兴趣？他单手抱住猫，另一只手掏出手机，翻出救助群的二维码。这是昨晚刚建的十群，还没多少人在里面。

“你感兴趣的话，可以进群和大家交流一下。平时群里会有一些救助信息和筹款，可以领养，偶尔也有团建吧……”汪猷亮絮絮叨叨地介绍着。

陈敬拿出手机，扫了二维码，“好，谢谢。”

汪猷亮看到陈敬的手机后，话头又止住了。如果没看错，这是前几天才刚出的新品吧？居然这么快就出山寨机了？

陈敬看了眼时间，再不回去，就赶不上和万沁扬约定的时间了。“你是要带猫咪回诊所治疗吗？”

“啊，对。我是实习兽医，直接把猫带回我工作的宠物医院。”

这个救助群是昨晚新建的，标注着十群，过往聊天记录不多，但看起来还是挺正规的。陈敬又在网上查了一下组织信息，才放心下来。

陈敬问，“猫的后续情况会在群里实时汇报呢？”

“当然。救助流程、群里的每一份汇款，都会记录得很清楚，你完全可以放心。”

陈敬点头，“好，那麻烦你了，谢谢。”说完，陈敬就转头离开了。

汪猷亮也没逗留，他还得和同行的发现人碰头，再一起回医院。好不容易的周末，又要奉献给怀里的这只小可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