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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 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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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船是艘旧船,总会出些不痛不痒的小毛病……」

船,沉落了。

此刻我耳边响起的自己的呼吸声,就如同静夜里呼鸣的号角声一般响亮。

我的爷爷年轻时曾是海军军人,他老人家总是乐此不疲地讲述那些由海浪写就的故事,而我兴致勃勃地听着,努力去嗅着故事中海风的咸味。

“我以后,也要像爷爷一样,在海上神风破浪!”

“那叫‘乘风破浪’,哈哈哈……”

我曾这么叫唤着,爷爷笑欢了的脸在我脑海里至今都是那么清晰。

“递一下焊枪。”

托德的声音在我耳边的通讯器里响起,而他当时正离我不远,全身包覆在厚重服装中朝我比划着手。

他头盔里的灯已经坏了一个多星期了,我无法透过面罩看清他的脸。

“神秘感”,他是这么解释的。

“稍等。”

我如此回答他。我记得我小心地解开了腰间的安全扣,取下一把焊枪递给了他。

我曾经坚信自己已经实现了诺言,毕竟那时的我就像爷爷旧时出海时一样:头顶着一片深邃的浩瀚星空,脚下踩着一大块冰冷却承载我性命的金属巨物。

一旦失足,无尽深渊便会将人吞没。

爷爷会为我感到自豪吗?

“慢点慢点……多谢。”

托德接过了焊枪,将其对准了我们脚下两块金属板中间的缝隙。

“托德,”我问他,“你见过大海吗?”

焊枪喷射出的光芒扎得我眼睛疼,不过即便如此,那阵强光也没能打破托德面罩下的“神秘感”。

“几年前见过,美得很,下次再去估计我都退休了,”托德这样回答我,“你少给我炫耀啊,我是在塞勒涅湾长大的。”

破碎却绵密的细浪,咸水摩擦沙滩的噪鸣。

可惜我也有许久,大概是四年?五年?没再见过这般景象了。

「天气好的时候,会有海鸥跟着我们一起飞,海风迎面一吹啊,就好像我也在飞一样……」

“要是这边能有几只海鸥绕着我们飞,其实就和在大海上航行的感觉也差不了多少。”我朝他吹嘘。

其实我并不知道真正在大海上航行是什么感觉,但是爷爷的故事里总是有海鸥,提起它总是没有错的。

“别了吧,绕着人又叫又乱飞的东西,只会带来麻烦事。”托德俯下身子,来自他前臂的一柱光束在那道缝隙上来回扫动。

“我女儿很喜欢,”我记得我一边说着,一边还试图回身从某个舷窗里找找我的小海鸥的影子,可是头盔挡住了视线,“她天天缠着人,在耳朵边上模仿海鸥,哇哇地叫。”

“哈哈,这两天我可是好好领教过了。”托德把焊枪收起,朝我竖起了大拇指。

「一场寻常的暴雨,却迎面来了一个比船还高的浪……」

托德举起手臂,轻触了几下附在上面的屏幕。

一串任务单和复杂的结构图映射在了我的面罩中央,“中轴塔 F3”一栏出现了一个绿色的圆点。

“我看看……下一个检修点在军备舱。”

托德又按了几下屏幕,他脚下厚重靴子边缘的一圈红灯变成了海蓝色。

他轻轻一踮,便如同水底升腾而起的气泡一样,缓缓与脚下的金属巨物分离了开来。

他总是喜欢从平常无趣的工作中寻求刺激感,可是我这次应该阻止他的。

“从里面绕还得过一遍安检,麻烦得很,”托德朝我缓缓飞近,“飞一圈,来不来?我等会有个约,你也可以早点完工回去陪你女儿。”

我当时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一道巨鸦般的黑影突然从我们俩的头顶快速掠过,轻轻一拐,消失在远处。

“发生什么事了?”我问。我往远处瞄了几眼,不过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托德好像不太在意,他那时已经飞得高高的,我只能看见他靴底的光。他对我说:“护卫舰吧,他们千百年才开这么一次,那玩意儿居然还没坏——”

他的话被打断了,因为我脚下的金属巨物就如同巨兽苏醒一般,突然活动了起来。

我的身躯难以控制地往前倾斜,只能眼睁睁看着脚下的金属壁冲撞而来。我完全没反应过来,入耳的是撞击时头盔内的一声闷响,其中夹杂着通讯器里的一道刺耳的电流声。

当我撑起身子来,原本飘在近处的托德已经不见了。

我很快就注意到了更远处的某个人形,那是托德无疑。

磁力靴将我牢牢地锁定在了金属外壁上,然而我的同伴显然不凑巧:他不断翻滚着,就像一粒水中的气泡遇到了漩涡乱流。他沿途碰撞了几下金属壁,又弹开朝着更远处的星空直直飞去。

「海鸥会来抢我们手上的食物,小心呐小心呐,海鸥成群的时候可比暴风雨可怕多了……」

不过没一会远处那个小人飞行和旋转的速度就渐渐慢了下来。还好,我们出舱检修服内置了保护装置,出现失控的情况时会自动从气泵喷出氮气维持稳定。

“你情况怎么样?”我开口询问,可是他却没有回应。我这才注意到眼前闪跳着一枚红色的警告图示——网络信号中断了。

这可不常见。我用手指触寻头盔上的一个按钮,将通讯模式切换到了无线电。

“托德,能听见吗?”我盯着远处的小人,“你受伤了吗?”

很快无线电里传来了几声托德痛苦的□□:“啊啊……面罩裂了几道缝,好像在漏气,呃……左腿痛得要命……”

“不知道空间站出了什么事,你赶紧找个就近的舱门——”

我试图安抚他。我在大脑里回忆紧急状况处理手册中的内容,然而里面的办法居然都派不上用场。

托德身后突然冒出许多细细的闪着微光的小点,就像神明没端稳茶碗,不小心在宇宙幕布上的那个角落洒了一片繁星。

我一开始还以为是我眼花了。

“老兄,这算工伤不?你说上头会赔我多少钱,看这情况,我能拿不少吧……”托德乐观地说。

可是我没有眼花,而那些闪光也不是星星。

“小心!注意身后!托德!!”我大吼。

托德很快就和那些光点融合在了一起。

“托德?”

他没有再回答我,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喊他的名字。

那些光点越来越亮,越来越显眼。眼看托德居然也愈发清晰,我这才意识到,那些光点原来是数不清的银白色碎片,正连带着他以极快的速度朝着我飞来。

恐惧控制着我的双手疯狂去按动手臂的控制屏,但无论我怎么操作,屏幕都没有任何反应。

紧急状况处理手册上的内容还是有点用的。我弯下腰,触摸脚后跟的位置。

我当时手抖得厉害,厚厚的服装和手套成了我逃生最大的阻碍,我摸索了好一会才成功触及到靴子后方的按钮,脚边的红灯一闪,变成了橘黄色。

我立马回身,迈开大步,发疯一般朝着不远处的舱门冲去。

控制屏在之前撞击的时候磕坏了,我没有办法开启喷气装置,可是我也不敢走的太快,万一两只脚都与脚下金属壁互相脱离,那就彻底玩完了。

那些碎片飞行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没一会儿一些细小的碎片就像冰雹一般砸在了我的周围。

我的后背突然一痛,就像有一个巨人用指甲尖戳了我一下,原本牵引着我双脚的磁吸力消失的无影无踪——我失去了依附,整个人向前飞了出去。

太空站的金属壁模糊地从我眼前掠过,我拼命在有限的视野中找寻生机,这才看见原本前方原本还有不少距离的舱门,眨眼间就已近在咫尺。

我当时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抓那舱门口的突出的金属杆,可是短暂触及到的获救的希望只维持了一秒,结实的触感很快便在我指尖消失的无影无踪——我错过了那扇舱门。

我完蛋了。

星空、碎片、太空站,这几个画面在我的面罩外轮番显映,像在窥看死神的万花筒。

我贴着空间站的外壁飘行着,距离虽不算远,但也不是我能轻易够得到的。我尽可能冷静下来,努力回忆着太空站的构造,聚精会神寻找任何我有机会抓住的突出物。

越过又一扇我无法够到的舱门后,一排排太阳能电池光板冒了出来,它们用金属架互相连接,比太空站的外壁还要高出一小段距离。

我怎么能错过这个机会,又是蹬腿又是扭腰,试图用双脚去贴近太空站外壁。

我成功了。在经过一块太阳能板时,我的脚就像突然能享受到地球引力一般把我往下拉扯,坚硬的触感拍在我的脚底。我顺势伸出胳膊,攀住了某根支撑杆。

那里密集的太阳能板帮我挡下了不少碎片,那些碎片散发着银灰色和亮白色的光泽,如同千万只大小各异的海鸥在四散飞舞。

在千万只“海鸥”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托德。

他背对着我飘了过来,我只能用诡异二字来形容他的姿势。

他没一会儿落在不远处的一块太阳能板上,随后就像一个破旧而僵硬的玩偶,弹起翻了个身。太阳能板的反光照亮了托德,将托德的“神秘感”破坏殆尽,我终于可以看清托德的脸了。

他嘴巴张的很大,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脸上亮晶晶的,好像镶嵌着几块面罩碎片。他头盔的顶部已经严重变形,深深地凹了进去,面罩上赫然挂着一条骇人的裂口,不规则的边缘在他脸上投下锯齿状的阴影。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躯体顺着太阳能板翻滚了几下,掠过了一块凸起的框门,框门四周围绕着一圈金属杆——是气闸室舱门。

这道舱门隐藏在太阳能板的阴影中,如果不是托德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很可能很久都不会注意到。

谢谢你,朋友。

我强迫自己的视线离开托德的躯体,尽可能地把身子缩在金属架和太阳能板下方,朝着舱门缓缓移动。我余光中的那个身影被遥远的虚空擒住,随着那些金属碎片一起,渐渐飘离,没一会就不见了。

舱门口的标签上写着“叁号能源室”,我拧开门口的旋钮,费了点力气才打开了气闸室的外门,钻了进去。

警报的红光在气闸室和能源室内闪动着,空间站的事态可能比我猜想的要糟得多,而我的小海鸥可能还呆在居住区。

我把舱门关闭,走向气闸室墙壁中央的电子屏,按了几下屏幕。

“操作无法完成”。

屏幕就那样闪动着,不断发出嘟嘟声,我试了几遍,舱体加压程序就是无法启动。

我回头走向外舱门,重新检查了一下它是否密闭完好,随后强行去拧开了能源室内舱门锁定装置的旋钮。

我当时可以确定空间站出了什么大事,满脑子只想着抓紧时间,找到我的女儿——我的小海鸥。

我顺利进入了能源室,里面空无一人,房间内整齐摆放了好几排电子屏幕和电力装置,在它们之间和周围的墙壁、天花板上布满了粗细不一的电线,在红光的映射下,我甚至有种误入某个巨兽心脏的错觉。

我解开颈部的锁扣,打开面罩,试着吸了一口室内的空气。虽然打不开加压程序,但是当时空间站内部的氧气供给系统似乎还能正常运行。

空间站的旋转重力系统不会应用于中轴区域,我只能依靠磁力靴穿行在这些装置之中。靴子十分笨重,我时不时被身边的装置绊上那么一脚。好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安装了不少显眼的出口指示标识,我至少没有迷路。

我很快就找到了出口,门大开着,见到几个同事从门外快步经过。

“喂,等一下,”我赶紧冲出去朝他们喊,“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四五人没有停下脚步,脚下的磁力靴踩得地面咔咔作响,每一脚都仿佛踩在我的太阳穴上。

其中一名同事头也不回地喊着:“赶紧去码头!”

另一人补充道:“网络基站那块地儿被炸了个大口子!太空站失密了!”

失密。我有些惊讶,却又觉得合理,难怪我无法启动加压程序。

“所有人都撤离了吗,我的女儿——”

我想问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我的小海鸥,有没有人带着她离开。可是他们很快便绕过走廊拐角,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的日常工作便是检修空间站的各个区域,这块走廊我倒是熟悉得很。在我确定了自己具体位置之后,便朝着相反的方向奔了过去。

我以前在一颗名为 7987沃尔什凯文的小行星上任职,后面被一个工作站里对我还不错的前任上司举荐来这里工作。干的活没差,却能多拿一点钱,谁又会拒绝呢。

没过几天星穹公司便把我接到了这里,而此处的具体情况却是机密,即使我已经在这边工作了快两年,也不清楚这座空间站具体是在哪儿,具体是作什么用的。

也许是研究什么陨星病毒,或者是超智能 AI,又或者是活体外星人,谁知道呢。

章程不允许员工随意离开,也不允许对外谈论各自的工作内容,我只能每周通过录像信息和我的家人交流。

前段时间我的工龄达标,又正值春节,我终于可以消耗员工积点来换取亲属陪工的机会了。公司批准了我的申请,帮我接来了小海鸥,她已经在这儿陪伴我快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了。

可是我要是早知道会遇上这档子破事……

「有一天轮到我值岗,雨下得很大,几乎可以在甲板上游泳……」

我拐过几个弯,沿路闪烁的红光和警告声几乎要把我的心脏从胸腔里扯出来,突突生疼的太阳穴和难以平稳的胸脯似乎是在警告我:这里的空气越来越稀缺了。

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人,电梯也停运了。无重力条件下每一寸肌肉的运动都太过艰难,我只好关闭了磁力靴,手脚并用冲进了居住区。

如今这里四处漂浮着各种床褥、杯子、包装盒等杂物,几颗绿植在暗光的映照下如同张牙舞爪的水草,就像有人把地球上飘满垃圾的废旧水塘给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

我喊了几声小海鸥的名字,没有回应。

我沿着走廊,扒开了面前飘着的几个大箱子,游到了我的房间门口。

“……看!这是我用粘土和积木搭起来的新家。”

“太棒了,我想在这里做土星曲奇饼……”

我房间的门大开着,欢快的音乐从里面传来,墙上的屏幕正播放着小海鸥最爱的动画《小猫好奇》。

我去翻了翻阴影中的杂物,小海鸥不在这里,同样不在这里的还有她爱不释手的星际人鱼战士玩偶,我和她的一些私人物品也都不见了。

没能在这里找到她其实更能让我安心,我猜,她一定是已经和其他人一起撤离了。

后来,我决定原路返回,前往码头。当时我还觉得事态一下变简单了,以为还来得及去加入撤离的队伍,和我的小海鸥一起安全离开。

我渐渐习惯了无重力地飘行,想起了小时候跟着爷爷游泳的时光,那些游泳技巧就像开闸般从我记忆深处蔓延至我的四肢,我穿梭在复杂盘绕的长廊之中,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飞鱼。

有阵风助推着我绕过几条平日里走过千百回的走廊,它变得越来越猛烈,没一会儿,我便感觉自己从浅溪投入了湍河。

背后长廊的尽头便是此前我的同事提到的基站的位置,也许外面的虚空正从那处伤口疯狂汲取这座金属巨兽体内残存的空气。

从这里开始,我便需要逆风前行了,磁力靴为我分摊了不少压力,但风带走的除了空气以外,还有我的体力,我真的太累了,但我距离码头还有十万八千里。

我的职业经验又助了我一次:一扇熟悉的检修通道门于拐角处显现,那只有相关工种的员工能开启。

我上前扫描了我的身份芯片,打开门钻进了检修井。关上门的那一瞬间风静水止,让我有一种游上了岸的错觉。

以往通道里常年都充斥着机械运行的嘈杂声,但现在安静得可怕。我抚摸着凝结着水汽的金属墙壁,顺着身边一道道的白色灯管朝前方挪动。

我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通道里的空气太过沉闷,我甚至怀疑自己睡着了几次。

不知不觉间,我听见前方隐隐约约传来了人群喧闹的声音,那里立着一道半掩着的金属门。

我当时真的太兴奋了,就好像小海鸥就在门外等着我一样,我回头重新启动了磁力靴,三步并两步推开那扇门就冲了出去。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出乎我的意料。我之前一直担心自己也许会来不及跟上撤离的队伍,但我多虑了:码头人头攒动,似乎整个空间站的人都汇聚在了这里。

“带我们走!”

“操他妈的狗屁星穹!”

“给老子开门!”

人头涌动着,嘈杂的声音四处响起,我看见有人在怒吼,有人在哭喊,有人在乞求。比起这里闷热苦涩的空气,连检修通道里的空气都能算得上清新。

人群中有不少熟面孔,好些都是与我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他们围绕在远处的一道紧锁的巨大舱门前,不停地用拳头和身躯与之碰撞。

我大声呼喊着小海鸥的名字,但是这里的喧闹声过于嘈杂,我的吼叫如掷入汪洋的沙砾般激不起波澜。我试图在混乱中找到小海鸥的身影,但是却一无所获。

边上的墙角蹲坐着的一名蓄须微胖的男同事吸引了我的注意,他那时正焦躁地操弄着手中的智卡。这人有些眼熟,或许我以前与他打过几次照面。

“呃……嗨,”我走到了他跟前,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了,“你有见过我女儿吗?前几天来的,扎了条马尾辫,六岁,大概这么高。”

我用手比了个高度,空间站很少会来其他小孩子,小海鸥一定会让人印象深刻的。

只见他失落地放下智卡,微微抬起手腕,朝着远处的人群指了指,似乎下一秒就要昏睡过去了。

“什么?在人群的另一边?还是在舱门后头?”

我忙追问他,可是他没有回答,只是眯起眼睛微微点了点头,往身侧一歪,栽倒在了地上。

我转过身去端详起了那道巨型舱门,小型的飞船通常会直接驶入空间站内的停泊位,而这道巨型舱门的背后便是接驳通道,用来与更大型的飞船对接。

空气污浊且稀薄,这群人变得更加焦躁了。远处的几个同事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扳手、铁棒,试图强行打开舱门。

我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原先这道舱门的外部便是太空,密封性和安全性可想而知。

「突然有人大喊着说有美人鱼,大伙全天真地跑出去看,一个大浪打了过来,船一歪,好些人落进了海里……」

我靠着墙往边上走了几步,透过巨型舱门边上的舷窗,可以隐约看到接驳通道末端连接着的巨大飞船的一角。

难道小海鸥已经上了飞船?可是这里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

舱门中间闪起几道火光,不知道是谁找来了一架便携式的火焰割炬枪,开始切割舱门的钢板。

这方法显然是奏效了,他们切断了舱门内部的锁扣,有几人将铁棒杵入那道裂隙,合力撬开了一个约一两人宽的豁口。

人群欢呼雀跃起来,最前方的几人已经钻过了舱门口的裂隙,冲进了后方的通道里。

我还没来得及跟上前,突然远处便传来了几声震耳可怖的呜呜声,仿佛我们所倚赖的金属巨兽正忍不住发出痛苦的低鸣——我敢保证,那是金属变形挤压的声音。

人群的欢呼声戛然而止,他们惊恐地叫喊着,扭头朝着远离舱门的方向逃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伴随着一道没有火焰的爆炸,舱门和其所连接的通道就像是被太空中的一双无形巨手硬生生往外拉扯一样,朝太空的方向炸裂了开来。

这里的空气也像是被引爆了,我身子一歪,险些飞出去。我连忙搂住身侧的一根厚实的输水管,这才勉强稳住了身躯。

那名无精打采躺在墙角的男同事被风拍得滚了两圈,蹬了几步地面,爬到我的跟前,一把拽住了我的小腿。

远处的人们直接被毫不留情地扯了出去,距我较近的几人穿着磁力靴,靴子将他们粘附在地板上,但他们仓惶跑动,显然磁力靴招架不住这股吸力,他们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外面的虚空俘获,东倒西歪地漂浮、飞旋在外太空中。

我当时吓傻了,是我肺部的剧痛促使我回过了神,我的太阳穴和耳膜也疼得仿佛随时都会迸裂。

万幸的是我一直穿着岀舱服,我很快把面罩推了下来,开始大口呼吸着头盔内吹出的丝丝凉风,我的肺终于不再试图从我的胸腔里挣脱了。

当时我的眼睛看什么都很模糊,只见太空站外部的那艘飞船缓缓飘浮着,尾部亮起了盈盈蓝光,照映出人们形态各异的剪影。飞船一侧挂着小半截碎裂的太空站的接驳通道,几根架子像被顽童摧残过的枯枝般来回飘荡

飞船前方印刷着几道深蓝色、边缘镀金的宽条纹,一个金色放射状的九芒星形绘在靠近船头的位置,星形中央绘制着一个奇怪的图案——这是公司的飞船,而且级别不低。

“双……双角……”

几个字环绕在图案附近,最后一个字形比较复杂,实在是难以辨认。我还没能看清,飞船尾部便放射出刺目的蓝白色光焰,逼我不得不眯住了双眼。

很快这股光芒便消失了,我睁大眼,同样消失的还有那架飞船。

我试着挪了挪身子,这才感觉到我的脚边有什么东西在动。

是那名男同事!他一只手勾着我的脚踝,嘴巴张得很大,眼球突出,鼻腔周围糊满了鲜血。他朝我颤巍巍地伸出另一只手,嘴唇颤抖着在说些什么,可我又如何能听见呢。

没一会儿,他剧烈起伏的胸脯便渐渐平稳了下来,眼里残存的光芒彻底熄灭了。

那个时候,我的眼前由近及远皆是同事们的尸体。

有不少人被磁力靴缚在地板上,像东倒西歪的人形水草,而更多人飘荡在接驳通道的豁口外,与星辰为伍。

他们张大着嘴,向虚空讨求哪怕一丝丝氧气。微弱的红光混杂着死亡弥漫在真空中,令我仿佛置身沉寂在地狱中的深渊。

我没能在尸群中找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而他们每个人都像托德。

我鼻子酸酸的,泪水糊在我的眼球上,眼前迷茫成了一片,身体里的血液直往脑门上涌。

我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如果真空中也能传播声音,恐怕几百光年内都能听见我的嘶吼吧。

但是可惜,我的一切都被封存在了着这件小小的出舱检修服里,世界上除了我自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听见我的声音了。

这里已经被死亡统治,而它最终也不会放过我,服装里的氧气总有一刻会耗尽,我人生的尾奏已经敲响了。

我实在是不明白,空间站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故,为什么公司不愿为我们开启那道舱门,还强行启动引擎损坏接驳通道,导致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都要在这里终结。

不,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当初差点入不了伍,出不了海,但要是就此作罢,哪还有那么多故事讲给你听呐……」

检修服的控制屏幕坏了,网络中断的红色图示在我眼前不断刺痛我的瞳孔。我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氧气给我用,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在那以后,我花了大概两个小时的时间逛遍了空间站,寻找我的小海鸥。只有太空站中轴塔内的核心研发舱被牢牢锁死,我无法进入,只是不知道,其内还有无幸存者。

我没能找到她,她似乎像真的海鸥那样飞走了。

我还想找找其他飞船,但是整个码头其他所有的停泊位都空空如也。

我也想过寻找其他太空服和供氧设备,但是推延我无路可避的死亡,又有什么意义呢。

最终,检修服内剩余的氧气已经不多了,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噩梦开始的地方。

空间站的大型网络基站曾经架设在高高的天花板外头,现在已经全然不见了,只剩一个可怕的巨型豁口。

我此前来这里进行过检修任务,当时这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大型服务器等网络设备,而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堆堆焦黑的废铁,它们由无数根电线连接着,探出顶上的豁口蔓延至外面的星空之中。

我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这也不该是我该考虑的事情了。

我尽可能翻遍了所有可能完好的电子设备,检查了所有可能还能工作的网络发射器。

我在太空站的各处都进行过检修任务,而这次,应该就是我“退休”前的最后一次任务了。耳边的低氧警示音已经响了许久,我感觉我下一口吸入的空气和我前一秒吐出的已经没有多少分别了。

我在一堆废铁里找到了一台尚能工作的老式终端机,找了根基站天线的备用零件,接了上去。即使调高了功率,信号强度也趋近于零,几乎无法传输信息。

但是事已至此,再微渺的机会我都必须抓住。

我在触控键盘上按了几个按钮,将它设置成广播模式,输入了所有我能想到的短词:

…………

“7987”

“SOS”

“星穹”

“空间站”

“双角”

…………

现在的我瘫靠在废墟上,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终端机的指示灯如萤火般闪烁。

检修服内的低氧警报音停止了,此刻我耳边响起的自己的呼吸声,就如同静夜里呼鸣的号角声一般响亮。

时候到了。

死神钻进我的颅内,在内耳边拨动着长音,繁杂的星辰从遥远的宇宙幕布上脱离,飘然而至,掩覆我的双眼。

这艘船已然沉落,而我则是那个命运被捆缚其上的水手。

我起身轻触磁力靴,它边缘的灯变成了海蓝色。

我默声哼起我小时候听过的歌,踮起脚尖,模仿着初学者的泳姿伸长了胳膊,朝那无尽的星海游去。

「我们会给第一次敢于迎着大浪在海面上游泳的新兵唱一首关于勇气的赞歌……」

「爷爷你会唱吗,我要听!」

「哈哈哈当然会……咳咳……」

「星辰落肩膀哟,

勇气当自强。

大浪拍长舰哟,

气宇向朝阳……

莫惧海潮巨浪,

莫惧海潮巨浪……」

作者有话要说:为屏除上帝视角对悬念和伏笔的影响,序章且仅序章采用第一人称。

主角不会在该章节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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