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寻烽坐上轻轨起，他的鸡皮疙瘩就没有消下去过。

他不安地摸出智卡，顺手打开通讯界面，点开一个名字：

云檄——他的弟弟。

苏寻烽只知道，对方在去年年中被公司调去了火星的某个地方实习，其余的一切对他而言皆是未知。

由于工作繁忙和通讯的不便，二人通常只在周末才会短暂地交流生活近况。

然而几天过去，苏寻烽所发送的消息皆石沉于大海，没能收到对方的任何回复。

“我快到家了。[动态表情]

今天已经星期四了，你那儿倒底什么情况？[疑惑]

别让我担心行吗？”

他刚按下发送键，身边车门一侧的报站显示屏再一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它模糊地显示着“沧蓝区中央广场”——半个时辰前，他在这一站上的车。

此刻屏幕更是开始闪动起来，错乱的像素点如一群飞虫般在屏幕中乱窜。就连植入他耳道内的，名为 ITE的微型通讯器，也随之断续地发出杂音。

苏寻烽环顾四周。

这是趟末二班车，他近处一名披着发热毯的中年人，斜靠着座椅打着盹；另一名年轻男子戴着形似鳄梨的头盔，兴许正沉浸在某个电子游戏里。

而他身后的一人穿着印有黄蜂图案的灰色卫衣，其戴着兜帽，低垂着头，辨不出样貌，只是安静地背靠在苏寻烽身后的扶杆上。

似乎只有苏寻烽注意到了报站显示屏的异状。

“品质之选，瑟维洛车业提醒您，列车即将到站，龙灯大厦高层北，请到站乘客有序下车……”

广播响起。车窗外，楼宇大厦飞驰而来，将夜空中灰暗的凸月倾轧不见，挟着一长串灯影霸据了每一扇车窗。水珠们浩浩荡荡地彼此吞噬、划落，拖移成了数条长迹，散射出瑰丽诡谲的霓虹。

列车在轨道上啸叫着，缓缓减速，停稳。

苏寻烽连忙溜下车，小跑出车站，一阵风携着细密的雨雾扑面而至。

硕大的彩灯拼成“龙灯商业街”几字高悬在他的前方，元宵节刚过不久，字下方还挂着几串喜庆的红灯笼作饰，缀着游动的金龙图案。

虽已临近午夜，但商业街内侧贯穿着的一家家商铺仍然灯火通明。

苏寻烽钻进了街边的一家店铺，一颗监控眼立刻从天花板落下，顺着墙沿的网状轨道滑落至他身边，紧盯着苏寻烽的一举一动。

“欢迎光临通通 GO便利店，”店铺门口播报着电子女声，“一次性购物袋请在右侧自取……”

苏寻烽捞起一份标了“临期折扣”，价格四十八点三钛金的什锦豆子炒面走至出口。

那颗监控眼在轨道上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紧跟了过来。

“识别成功，扣款中，请稍后……”

出口自动门中央旋转着沙漏图案，却久久并没有要开启的意思。

苏寻烽瞄了一眼紧随身边的监控眼，向它展示自己手中的餐盒，还试着把脑袋凑了上去。

“请稍后。请稍后。请稍后……”

刚刚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滑稽，而且全然无用：门依然关得紧紧的，只有机械的电子女声和旋转的沙漏图案不断要求他继续等待。

他看了看表，已经快失去耐心了。

“SOS，七九八七，星……”

电子女声突然冒出一句沙哑不清的话，门中央闪烁着红光，大大的“错误”二字浮现其上。

苏寻烽对着空气发出质疑：“七——多少？搞错了吧，这么一份炒面卖这么贵？”

“吱吱。”另一颗监控眼滑了过来。一位年轻女子提着一袋商品排在了他后面，朝苏寻烽拎起半边细眉。

苏寻烽挠了挠头，退到一边，示意该女子先行。

然而那位女子刚行至门前，“错误”二字便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便利店优惠商品的广告和一个大大的卡通笑脸。

“支付成功！通通 GO便利店，欢迎您下次光临！”

跟随女子的监控眼唰地一下滑回了天花板，移门随之打开。女子不解地瞟了苏寻烽一眼，消失在店外。

苏寻烽再度尝试无果。他咬了咬牙，绕到一排货架旁，对一个印着“协助”的按钮狠狠地锤了一拳。

没一会儿，店铺深处一名睡眼惺忪的男子一边匆匆给自己披上一件印着“通通 GO”的肥大外套，一边往苏寻烽处赶了过来。

“咋了？”

“你们的系统好像出了什么问题，”苏寻烽领着男子走向出口，“这一份盒饭居然要收我好几千，这合理吗——”

“支付成功！”

这一次，随着电子女声响起，店外潮湿灰沉的夜色被移门痛快地掀露了。

他被耍了。苏寻烽忿忿地想着。

他迈入细雨中，尴尬地回头朝男子示谢。男子回了个哈欠，转身离开了。

“通通 GO便利店！欢迎您下次光临！”电子女声欢快地说道，合上了门，留给苏寻烽一个欢跃的卡通笑脸。

而他没能注意到，店内那颗监控眼却仍在原地，纹丝不动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

苏寻烽把盒饭塞进包里，感受着脚下轻轨的末班车引起的微震，懵懵地往前走去。

夜色更深了些，但仍有稀稀落落的几人倚在街边的栏杆上，驻足眺望着高楼雨景。楼宇的影参杂着万千明灯，像山林被覆上了一层星海，闪耀着，飘摇着。

苏寻烽想不通先前这一出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单纯是他运气不好，偏偏轮到他的时候系统出了 bug？

“您的位置，39层，高层商业街……前方商铺，奇迹优优，达芬奇，疯狂少女……”

一盏立式路灯干巴巴的播报声拉回了苏寻烽的神，他看了看表，距离零点只剩几分钟了。他连忙迈起步子，朝着远处的一家商铺跑去。

“麒麟线”三个大字挂在那家店铺门口的招牌上，其下的一行小字已经剥落，只能隐约看出一个“面”字。

“打烊了。”

苏寻烽刚往店内迈进一只脚，店铺深处便传来了一声粗哑的声音。几张塑料制的仿真木桌后面，一名戴着帽子的老者撩起一块布帘，从后方探出半张脸看着苏寻烽。

店铺天花板上除了昏黄的吊灯还挂着几盆塑料松树盆栽，古朴的木色调墙纸有些轻微剥落，上面贴着几幅似假非真的字画。“人生赌的就是运气……”一句模糊的字幕在一台静了音、型号老旧的电视机上闪过，上面正放映着苏寻烽认不出来的老电影。

“嘿老杨，是我！”苏寻烽打了个招呼。

老杨从帘子后边徐行而出，走到一个柜子边倒起了茶。

他鬓角的灰白与帽沿交融，脖子上纵横的皱纹连接着一件松垮的发黄厨师服，整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要与边上的仿真木桌融为一体。

“生日快乐。”苏寻烽看了眼表，上面的指针刚好掠过零点。

“差点没能赶上。”他从包里掏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盒子，放在桌上，推给老杨。

“谢谢，谢谢——你又加班了？”老杨端着一杯茶水放在苏寻烽面前，笑着搂起盒子。

“是啊，古野公司知道吗，他们二把手的娃过四岁生日，搞了个特铺张，特豪华的宴会，我们这帮保镖还得穿上好奇猫的人偶服，连枪都得涂成粉的……”苏寻烽抱怨道。

“这么说你还饿着肚子……吃点什么？”

“不了不了，都这么迟了，哪还能麻烦你。”苏寻烽摆摆手。

“尽胡说，不麻烦。”老杨笑了笑。

苏寻烽看向老杨。对方的左眼横贯着一道伤疤，伤疤下的眼窝中嵌着一颗不自然的眼球——黑色虹膜和弥散着浅蓝色光晕的瞳孔，巩膜的白色像是镀上的漆，已经有些部分脱落，露出了底下的金属色。

“呃，我买了份速食炒面，”苏寻烽拍了拍背包，“明天还得上班，我得赶紧回家了。”他揉了揉酸疼的肩，满脑子只想着用盒饭填满肚子，再用自己填满被窝。

老杨把头上的泛黄厨帽摘在手里盘了盘，说：“干脆在这里吃完再走吧，我生日不是刚过嘛，你再陪我聊会天，来——”

苏寻烽的肚子很配合地咕咕叫了起来，还没等他说些什么，老杨已经一手接过他的包，匆匆走进了后厨。

苏寻烽没再拒绝，他实在是饿坏了。他刚打算闭目养神一会儿，后厨传来一阵连续不断的嘀嘀声。

“寻烽啊……”老杨从帘子后边探出了头，朝苏寻烽招了招手。

苏寻烽疑惑地跟进后厨，只见老杨正苦恼地戳着微波炉闪动着的屏幕，嘟囔着：“怪了，什么时候坏的……”

苏寻烽上前尝试了几次，屏幕上面显示的数字很快就不再乱跳了。

这是恢复正常了吗？

不，屏幕上的时钟位置显示着：“79:87”，而这绝称不上“正常”。

苏寻烽立刻联想到了先前发生在便利店的怪事，他又慌忙按动了几下屏幕，然而这串数字却牢牢地粘附在数显屏上，不再产生任何变化。

这时，布帘外突然传来了奇怪却熟悉，有些沙哑失真的女声：

“七九……嘶嘶，请您……离开……”

屏幕中的数字闪烁了几下，熄灭了。

苏寻烽顶着一身鸡皮疙瘩傻站在原地，待他回过神来，原在他身边的老杨已经不见了踪影。

“老杨？”

“七九八七，嘶……”

外边传来断续刺耳的机械式女声和电流噪音，苏寻烽连忙掀起帘子钻了出去。

老杨正站在墙角立柜前，微眯着眼对着电视机发愣。

电视机发出的光线过于刺眼，显得房顶的吊灯都暗淡了不少。

只见电影中女主角貌美的脸此时已僵在了屏幕上，还时不时抽搐几下，用着便利店电子女声的腔调从嘴里不断蹦出不明所以的词句。

“欢迎光临，SOS，请从出口，出口，出口……”

是他的错觉吗？屏幕上的图像逐渐失真，女主角模糊的脸倾斜了几寸，那双眼睛的像素却仍然清晰地滞留原处，似乎正盯着他看。

一边的老杨表现得更是奇怪，不知他是紧张还是害怕，正在不停地揉按着眼睛。

“你没事吧？”苏寻烽问。

“你看见了吗，”老杨对着那颗金属左眼又戳又拧，那颗眼球的视线却牢牢地锁在电视机屏幕上，“你看不见吗？”

苏寻烽再次望向电视机，只能看见几句重影的字幕定格在女主角的面庞下方：“我预见了我的一生，就好像我已经历过了一样……”

老杨突然一声呜咽，面庞痛苦地扭曲成一团，他双手紧紧扣住了自己的眼睛和太阳穴，双腿像是瞬间抽空了气力，身体往侧边歪去。

苏寻烽大惊，连忙扶住对方，带他到边上的椅子坐了下来。

“嘶，空间站……离开，离开，离开……”

刺耳的声音从电视机上传来。

霎时间，屏幕上女主角的脸已经碎裂成了一片片马赛克构成的色块，彼此碰撞融合，扭曲成数个诡谲多变、意义难名的图案。

“神擦去他们所有的眼泪……不再有痛苦，因往事已矣。”

电影字幕切换成了这一句，随后这些字便像洒落在汪洋里的碎砂那般在屏幕上飘散开来，沉没到那混乱的色块中去了。

苏寻烽已无心再去理会电视机的异状了，此时的老杨像一头受伤的山羊般痛苦地呜吟着，整个身体止不住地往地面滑落。

老杨一手紧掐着自己额头两侧的太阳穴，另一手几根粗糙的手指挤进左眼眼窝，掰动着那颗眼球，简直就像要把那颗眼珠子生挖出来一样。

“你坚持住，我找急救！”

苏寻烽用一只胳膊挽持住老杨，匆忙摸出智卡。老杨却哼哼了一声，脑袋向后一歪，瘫了过去。

诡异的是，老杨的左眼还睁得大大的，一些粘稠的液体开始从他的眼窝中渗出，那只磨损严重的假眼在老杨眼窝中打了几个转，最终用冰冷的瞳孔对准了苏寻烽。

“星穹紧急医疗援助……嘶嘶……您好，请问您……需求？”很快通讯便接通了。

“我这里需要救助！”苏寻烽强迫自己不去理会那颗眼球的凝视，试着在电视机和 ITE刺耳的电流声中辨清对方的语句，“有人昏迷了。”

“正在定位……您可以简短描述……伤者的情况吗？”

“呃，男性，七十多岁……既往病史？这我不是很清楚，”他手掌轻按老杨胸口，“心跳呼吸好像还算正常，他左眼残疾——”

“很抱歉先生，”那头的腔调却听不出来有任何抱歉的意思，“您目前走的是内部员工求助渠道，由于查到您当前未在任务执行期，我们恐怕不便提供此次医疗援助——”

“那你直接帮我切换到对公渠道不行吗？”苏寻烽不安地瞟了几眼电视机，几串模糊难辨的词开始在屏幕上凝聚显现。

“好的先生……不过由于未知故障，我们无法定位您的位置，请问您现在在哪？”

“西岭区荣华街龙灯大厦！三十九层商业街，麒麟线手工面！”

“是这样的先生，高空速达救助服务是需要客户等级达到三级才能提供的，不过好消息是您可以一次性充值六万钛金直达该等级，刚好今天是元宵节庆活动折扣优惠的最后一天——”

苏寻烽强忍着骂人的冲动，挂断了通讯。

再次确认了老杨的状态后，他扣下店门电钮，背起老杨朝店外跑了出去。

大厦的中层商业街有个小型的卫生服务站，他再往下坐几层电梯便能到达。卫生站虽然条件有限，但是此时已别无他法。

老杨年纪虽大，身子骨却硬朗，体重也是不小，苏寻烽有些吃力地负着老杨踏过商业街漫水的黑砖，泥水直往他脚底板渗。

细雨拂面，拂尽了苏寻烽不久前的惊惧与困惑，如今卷袭而上的，是无尽的内疚。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一连串怪事皆是因他而起。

老杨是受牵连的无辜受害者，而苏寻烽他自己才是那“某个东西”的目标。也许是游离的电子病毒，也许是某个想敲他一笔的黑客，也许是——鬼魂。

他带着老杨狂奔至电梯口，电梯楼层指示显示的数字逐渐变大，苏寻烽身后也逐渐传来了越来越响的呼啸声。

苏寻烽正有些纳闷，一阵风携着一团巨大的白光，霎时间便照亮了他的四周。

他驮着老杨悠悠回身，只见一个幼象大小的黑影飘在夜空中，逐渐向他靠近。

“星穹紧急医疗援助，请注意避让。”

漂浮的黑影射出几道细细的光束闪了几下附近的路人，往街道地面标记出一片待降落区域，缓缓转向。

现在苏寻烽可以借助商业街的灯光勉强看清黑影的样子了：这是一架灰白色涂装的中型空艇，比普通汽车大上好几圈，底下分布着的几个圈喷吐着蓝色的气焰。随着空艇的转向，“S.D.E.M.A”几个字母在侧边显现了出来。

空艇落地，舱门打开，几个穿着白色全密封工服的人员推着一台悬浮担架从空艇上跳下向他走来。

苏寻烽以前见过 SDEMA的护员许多次，但此次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但是他又一时说不上来。

一名护员低头拉开手中的电子轴，靠近苏寻烽。苏寻烽试图在对方漆黑一片的面罩上想象一双可以对视的眼睛。

“我们是星穹紧急医疗援助的服务人员，”对方向苏寻烽展示其电子轴上显示的身份证件，“救助对象是这位老先生么？”

对方完全没有必要问这个问题，因为在那问话的功夫，边上的其他几个护员已经团团围上前，把老杨从苏寻烽背上抬上了悬浮担架。

苏寻烽正打算跟上他们，眼前这位护员伸手把他阻拦了下来。

“我不能跟着吗？以前我和我同事都是一起的。”

苏寻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老杨推往空艇舱，心中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不安。

这名护员答复道：“无关人员跟随会影响我们的服务质量，另外，本次服务仍将通过员工渠道——”

“你们之前拒绝了我的请求，为什么现在却又赶来救援了？”苏寻烽忍不住打断道。

“——具体情况，包括住院地址，稍晚时候会发送给你。”

对方没有回答苏寻烽的问题，而是跟在其他护员身后，朝空艇倒退着走去。

眼看着那名护员的背影即将消失在舱门口，苏寻烽才意识到这群 SDEMA护员哪里不对劲：他们的腰间都有配枪。全白色的枪像变色龙一般伪装在白色的工服之上，令人难以觉察。

很快，空艇被蓝焰托举着，化为一团黑影潜进黑夜，随着远去的风声和引擎的呼鸣，消失不见。

苏寻烽把黏在他皮肤上的衣服扯得更舒服一些，茫然地回过身，犹豫着要不要回老杨的店里取一下他的背包和晚餐。然而面前电梯的按键显然更是诱人，一键即可助他逃脱这个混乱的雨夜。

他戳了一下按钮，盯着亮起的上箭头，在心里告诉自己：最糟糕的一天已经结束了，即使他瞥见电梯楼层的数字好像又诡异地闪动了几下，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