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寻烽绷紧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扣动着扳机。

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圆形标靶闪烁了几下便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行文字：“本次成绩，410分”。

苏寻烽摘下耳罩，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退到身后长椅边坐了下来，发起了呆。

“上午有个新人试训后吐得满地都是，老忠脸色可不大好看……”一名男子将手中的枪塞进回收舱，从隔壁训练位朝苏寻烽走了过来。

他身形高大，训练外套的长袖像气球皮一般绷在他粗壮的胳膊上，加上那一头金棕色的维京式长辫，似乎距离出海掠宝的海盗就差一顶三角帽了。

“还好我溜得快，叶宏胜那家伙在边上看戏，被老忠抓住留下来清理呕吐物……”

男子将他的辫子抖到耳朵后边，憋不住笑，一屁股在苏寻烽身边坐了下来。

苏寻烽低头把玩着手中的枪，只听着长椅发出的一声惨叫，却没有心思注意男子在说些什么。

“哈哈哈，你没见他那表情，就跟老忠要他舔干净地上那摊东西似的——”

男子突然腾起一只手朝远处挥了挥，说：“嘿，杜老大，这儿！”

一名身形谡谡的女子从靶场入口处朝二人健步而来。她全身身着灰色运动装，披散开的长发覆在肩膀处的运动毛巾上。

在她心口位置缀饰着一枚金色的盾形铭章，上面刻印着几颗星和“杜月月”三个字。

“体能训练结束了？”男子问。

杜月月在边上坐了下来，朝男子打趣道：“怎么了延斯？不再跟我聊几句老忠吗？”

“还是不了吧，他可是你舅舅，我哪敢乱说。”延斯笑了笑。

杜月月拎起毛巾抹了抹额头上残留的汗珠。她瞟见了前方训练位中央悬浮着的分数，语气一转说道：“小烽，不是我多嘴啊，过几天的考核你要是出了岔子——”

“唉呀，别提考核的事了，”延斯很快打断了她，朝苏寻烽抬了抬下巴，“他今天不大对劲，一直沉默寡言的，早上还迟到了。”

“你从不迟到，”杜月月皱起了眉头，“出什么事了？”

“昨晚熬了夜……早上不小心睡过头了。”

苏寻烽努力调动起嘴角的肌肉，但他眉间的沉重足以出卖他。

“是么？”

杜月月的眼神就好像她恨不得从瞳孔里发射出一俩挖掘机，从苏寻烽脑壳里挖出什么秘密一样。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看在团队的面子上努努力，难道你想回去当你的小片警？”

“当然不——只是我更不想去广寒什么的地方……”苏寻烽小声说。

“既然你在我的队里，那恐怕你也没得选。”

杜月月说着掏出智卡，塞进苏寻烽手里。上面显示着一篇裁员公告，最下方落款：“星穹集团公司”。

杜月月补充道：“公司正逐渐把发展重心移向地外，半年多时间里，单单北屿洲那边就开除了近万名老员工，如果你，”她顿了顿，“我们，考核不合格——”

“杜月月！”

一名男子踢踏着小步而来，在地砖上磕出一连串噪音。

他的着装和杜月月并无二致，只不过他将自己那块盾形铭章用细金链子拴在了脖子上。

“怎么？又在给你们的 MVP做心理辅导呢？”男子嬉笑着说，“说来听听，他今天又有啥新功绩了？”

“你他妈最好滚远点。”延斯挪了挪屁股，似乎差点就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苏寻烽不为所动，一两年过去，他早已习惯了这名男子的冷嘲热讽，他不用回头都能猜到那家伙此刻是怎样的一副面孔。

“叶宏胜，我警告你，你没什么事就别出现在我眼前阴阳怪气。”杜月月说。

“有事有事，当然有事了，”叶宏胜哼了一声，“我刚从老忠那过来，他接到一条上边的紧急会议通知，正找你呢。”

他眼珠子透过眼皮缝瞄了一眼苏寻烽训练位上的分数，又来回扫了扫苏寻烽和延斯：“虽然我呢，早就说过了，公司不养吃白饭的，你们队伍里啊，迟早有几个搅屎棍要滚蛋，可是公司这次未免也太心急了一些——”

“嗵！”

延斯狠狠锤了下椅背，一把从苏寻烽手里夺过了枪，腾地站了起来。苏寻烽慌忙伸手擒住了延斯的手腕。

“哦吼，兄弟，”叶宏胜摆了摆手，往后退了几步，“我开个玩笑罢了，别急着对号入座嘛。”

他用手比了一个小□□，做了几下朝杜月月射击的动作，朝她抛出一个自认迷人的笑容：“还不赶紧，老忠等着呢。”

叶宏胜退到远处的另一座长椅边，在他的队友的围绕中坐了下来，讥笑声像一群恶心的小飞虫窜进苏寻烽耳朵里。

延斯用他的家乡话咒骂了几句，坐了下来，手里的枪却还是攥得紧紧的。

他愤懑道：“他这臭嘴是真舔完了那些呕吐物才来的吧，等着吧，老子迟早帮他把脑子里的屎都给锤出来。”

“好了好了，没必要和那家伙一般见识，”杜月月从延斯手里拽过枪，起身说道，“我得先走了，再提醒你们一句，考核日期定在下周一，你们俩晚些时候记得去大厅登记一下，千万别忘了。”

她朝二人挥了挥食指，倾下身将□□递给苏寻烽，小声说了几句她常用的激励式金句，扭头离去了。

延斯朝杜月月的背影探了探头，叹了口气说道：“说真的兄弟，我理解你的想法，要不是为了赚钱，谁愿意给那些有权有势的富人卖命呢。”

他把双手背在脑后，靠着椅背望向天花板。

“我想，干脆再攒点积蓄就辞了现在这活儿，到时候你帮我求求老杨，让他教教我做面的手艺，我以后就跟着他混了，你觉得怎么样？”

延斯满怀期待地看着苏寻烽，而苏寻烽却没有理会他，只一言不发埋着头发愣。

延斯这下可忍不住了，用力锤了下苏寻烽的肩膀，说：“喂，老兄，你到底怎么了？你真的不太正常。”

昨晚“不正常”的经历一直在苏寻烽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一个可怕的念头像一只巨龙牢牢盘踞在苏寻烽的脑海里。

“失恋了？缺钱花了？”延斯拍了拍胸脯，“有什么困难就说啊，没准我还能帮得上忙。”

苏寻烽很难再缄默下去了。他稍稍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道：“说起老杨……他出事了。”

他压低了声音，将昨晚的诡异经历倾吐而出。

延斯听着苏寻烽的描述，眼睛瞪得越来越大，讶异道：“是挺邪门的，不过你也不会拿老杨来和我开玩笑。他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苏寻烽感觉脑子里那只巨龙顺着他的脊椎飞沿而下，用利爪死死掐住了他的心脏。

“还不清楚，不过更令我担心的是——”

几阵嬉笑声传来，叶宏胜那帮人正朝着出口方向走去，经过苏寻烽这边时，叶宏胜还不忘指指点点。

延斯把拳头捏得咔咔响，抬腕看了下表，说道：“我们也得走了，虽然这几天没活儿，不过还剩好几场救生模拟训练。”

“你忘了？”苏寻烽说，“我得留在这，杜老大让老忠给我安排了个人特训。”

“行，那你好好练习，我们晚点再聊。”延斯拍了拍苏寻烽的肩膀。

苏寻烽松了口气，虽然心中的不安没有任何缓解，不过至少呼吸更顺畅了些。

“晚上叫上他们，一起出去吃个饭，怎么样？”苏寻烽提议。

“行啊，不过你得请客，”延斯笑着答，“至少请我的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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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逐渐离去，靶场变得空荡且沉寂，正适合独自体验不断重复的折磨。

“本次成绩，330分”。

“该死。”苏寻烽咒骂了一句，粗暴地将耳罩和枪塞进回收仓，一屁股瘫坐在身后的长椅上。

他做了几次深呼吸，眯起眼朝白茫茫的天花板发起了呆。

房间里的暖气早就停了，他渐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却依然无法阻止困意袭来。

半梦半醒间，一些奇异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上演：一架千疮百孔的飞船先是炸成了碎片，碎片又化成一连串无限重复的数字，而那串数字像束缚在轨道上的玩具火车，一圈一圈地在他眼前环绕着，鸣笛声低沉而刺耳，隐约听着仿佛又是像是在复读着谁的名字……

“想喝点什么吗？我请客。”

苏寻烽猛地清醒，他扭过头，说话者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女子。

对方此时正跪在他背后花坛另一侧的长椅上，透过几株塑料植物，微倾着身子看着他。

光滑又有些微卷的黑色头发从她肩上拂过，冷光衬得她脸庞如绸缎般白腻，配上那一身翠绿色的训练服，显得她整个人就犹如一块双色玉翡般素净。

“水？咖啡？”

女子一边朝苏寻烽伸出了右手，似乎想要和他对握，一边用左手大拇指朝边上自动贩卖机指了指。

“咱们公司是和碳酸饮料有什么过节吗？”她面无表情地说着玩笑般的话语。

原来训练靶场不只剩下苏寻烽一个人在，而他先前居然一直没有发觉。

“噢，水吧，水就好了。”

苏寻烽连忙起身，想转身回握。但是他刚伸出手来，女子便急急收回了胳膊，扭头走向了贩卖机。

“淘汰款……”女子背对着苏寻烽，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只见她对着机器戳了几下，紧接着的是扑通扑通的声音。

她从出货口取出了两罐咖啡，回头递给苏寻烽一罐，说道：“我请，噢忘了说了，我叫丁珏。”

“呃，苏寻烽。”苏寻烽愣了一下，接过咖啡。

丁珏没有再出声，她用涣散的目光看着前方，不知道是在打量苏寻烽的脸，还是在看他身后的分数。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让苏寻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扣开易拉罐的拉环，喝了一口。

“谢谢……那个，看你的训练服，你是刚入职吗？我几年前也穿过这一套。”他朝丁珏礼貌地笑了笑，试图打破冷场。

“嗯，”丁珏轻轻应了一声，转眼把注意力放在了她手上那罐咖啡的外包装标签上，慢慢绕到苏寻烽身侧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我前两天刚通过入职考核，现在是实习员工。”

“哦，欢迎，也许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共事呢。”

“你在穹盾工作多久了？”丁珏依旧低着头问。

“我想……大概三年了吧，过两天就要参加调岗考核。这不，被领导安排留在这儿做特训了。”苏寻烽苦笑道。

丁珏把她手上没开罐的咖啡摆在了一边，抬头盯着苏寻烽问道：“我听说，实习员工也能参加调岗考核？可以的话，我想试一试。”

“如果能力出色的话……”

苏寻烽不禁瞄向训练室另一侧，似乎之前丁珏就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位置练习。那边的训练位中显示：“本次成绩，1000分”。

苏寻烽瞪大了眼睛，惊叹道：“了不起，满分。”

“是么，不过满分应该不止一千分吧，”丁珏抬了抬额，示意苏寻烽看看身后，“喏，你看，你的分数比我高得多呢。”

苏寻烽疑惑地回头，看向自己的训练位。

奇怪的是，之前的成绩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硕大且显眼的数字：“7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