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月月口中得知，事故发生在上周五，他们任务结束之后不久。

当时乔雅在星穹总部的支援车和武装无人机的护送中，独自一人驾驶着厢型车，开往于返回公司的路上。

在行至一处桥梁时，支援车和无人机遭受了莫名的袭击，并被摧毁。

乔雅所驾驶的车子也失控冲向河滩，还意外致死了两名无辜的路人。

最后，警方在河岸边搜查了损毁严重的厢型车，在驾驶室发现了乔雅的尸体。

这一切对苏寻烽来说本该是个无比突然的消息，然而他居然无法对乔雅的死亡感到惊讶和悲伤。

“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帮派的人干的，”杜月月补充道，“但是警方却说，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这件事和帮派有关。”

“这起事故牵扯到了无辜群众，一些舆论开始发酵，认为星穹需要对此负责的声音越来越大，”王维忠对苏寻烽说，“由于员工、车子和无人机的损失，公司急于找出罪魁祸首，甚至怀疑到了你们头上，尤其是你……”

苏寻烽明白了，他恰好失踪了两天，难怪会被拉去审问。

而王维忠解释，他急着将苏寻烽从多洛莉丝身边带走，也是担心苏寻烽会迫于压力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万一被恶意诱导，着了话术，岂不是当了替罪羊。

“那个所谓的调查员，甚至觉得乔雅有问题。”王维忠说。

“她在公司里问东问西，不仅乱翻乔雅的遗物，甚至还派人破解她的私人设备，真是离谱！”杜月月愤慨道。

苏寻烽沉默了。对于这件事，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但是他又说不上来。

至于考核，由于需要全队参与，而先前他们队里只有杜月月一人，考核自然也是无法进行了。

“我和高层开个会，考核的事，以后自然会再作安排，”王维忠拍了拍二人的肩膀，说，“小烽，你和月月今天就先放个假，下午去医院看看威威他们。”

他忙于事务，无法久留，向二人交代了一些事之后，便离开了。

杜月月收拾了下心情，一边领着苏寻烽前往地下车库，一边针对苏寻烽失联两天沉迷游戏的事数落了他一遍。

“说真的，我甚至都没听说过你在新城还有什么朋友，也不知道你是怎么了，简直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她按下电梯控制屏，说道。

苏寻烽又何尝不是这么想呢，他犹豫了一会，闷声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之前还以为我被鬼缠上了。”

杜月月正借着电梯轿厢门的反光补妆，此刻缓下了手中的动作，从中疑惑地盯着他。

“我总是能在各种地方看见一串奇怪的数字，电器什么的也经常故障，你看过《假日惊魂夜》吗，就像那片子里那样，”苏寻烽继续说道，“那天下班后我去找老杨，他突然晕过去了——你还记得他吗，我带你们去他店里吃过面。”

杜月月点点头，说：“延斯跟我提到过他，说 SDEMA把他们送到了同一家医院。”

苏寻烽心里一阵愧疚，他本该早点去看望老杨的，可是他居然因为打什么破游戏失踪了两天。

二人来到地下车库，杜月月上了一辆小轿车，苏寻烽跟着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你放心，老杨恢复得挺好的，”杜月月发动了车子，说道，“延斯的父母都在塞勒涅湾，赶不回来，所以老杨现在在帮忙照看延斯。”

车子驶离公司，苏寻烽透过那些透明的塑料鲸鱼望着上空，恍惚间，空艇无人机飞掠而过的光点宛若地面繁华街道的倒影。

他理了理思绪，将凯尔对他的袭击，以及空行坞内的异象倾诉而出。

杜月月不是什么信鬼神的人，她觉得老杨昏厥是一场意外，认为凯尔攻击苏寻烽则是受到惊吓的自保之举，而其他一切都归咎于了苏寻烽的精神压力。

“可是空行坞里的情况大家都看见了，而且——”

苏寻烽差点将丁珏的名字说出口，然而他打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总是尽可能地避免提到她。

“你不要多想了，你也知道□□控制了空行坞，那没准是他们把投影系统弄坏了，”杜月月说，“一定是因为我之前在考核的事上把你逼太紧了，也许……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苏寻烽欲言又止，却是没法反驳。

也许杜月月说的没错，现在的他记忆模糊，甚至开始出现幻觉，仔细想想，结论都更像是他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此时已过了近十几分钟的车程，穿过密集的楼宇商厦，前方两座独特的建筑对称地横亘在高架路两侧。两座建筑主体纯黑，略显宽厚，它们上半部分于路面高空相互连接，显得就像高架桥直直通入建筑的内部。

建筑连接处高挂着的一颗巨型星状物体，它有着放射状的八个尖角，散发着雪白的金属色泽。星状体两端尖角向建筑表面延伸，构建出了一层流线型金属外壳，美丽的液状曲线如云如水般环浮于建筑外部。

车子沿着高架的一侧进入匝道，向着建筑一侧驶去。片刻后，杜月月在路边停下车来，嘱咐道：“我去找地方停车，你先去医院大厅登记一下吧，南区，别走错了。”

苏寻烽点点头，他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出于工作原因，他甚至算得上是“常客”。

他下了车，此刻他正位于高架桥下的小广场。

广场中央的喷泉同样放置着一颗八角星的金属雕塑，由全息影像构成的“沧蓝区星芒医疗中心”字样环绕其四周。

苏寻烽跟循着路面引导信息，进入医院大厅。

医护和病患在此处来来往往，时不时从天花板贴着飞过几只巴掌大的无人机，加上几个吱哇乱叫的协助机器人，似是比繁华的市中心还要热闹。

“哇啊，慢点慢点！”

苏寻烽正往前台接待处走去，一个胳膊上缠着绷带的小女孩追着一只陪护仿真狗朝着苏寻烽跑了过来。一名女子跟随其后，朝小女孩叫嚷着。

苏寻烽连忙捞住了仿真狗，塞到小女孩怀里。

“不可以在这里乱跑，很危险的，”那名女子胸前挂着显示她医院工作人员身份的智卡，她几步上前，先是责备了小女孩几声，随后扭头向苏寻烽道谢，“您有什么需求吗，我可以顺便帮您登记。”

苏寻烽讲明了来意，女子朝天花板招了招手，一只小无人机迅速落了下来。女子在智卡上填写了一些信息，凑近无人机刷了一下。

苏寻烽向女子表示感谢，女子笑着对苏寻烽点点头，扶着小女孩的肩膀离开了。

“嘀嘀，请您这边走。”小无人机飘在苏寻烽前方，为他带路。

苏寻烽跟着小无人机来到了住院部某一层的房门前，他刚推门而入，差点和一名老人撞个满怀。

“寻烽？”老人眼尖，先一步开口道，“我刚刚还听延斯说你今天会来，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到了！”

苏寻烽看着面前笑容满面的老人，一时间有些错愕。

“老杨，”苏寻烽打了个招呼，激动地搂了搂对方，“我一时间居然没有认出来你。”

“他之前那套厨师服就跟焊在身上似的，现在换一身衣服你当然认不出来了。”房间内传来延斯的玩笑声。

不，显然不只是因为这一点。

“你的眼睛……”

苏寻烽注意到，老杨先前左眼的那颗破旧眼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如同对方右眼那般正常且普通的眼球。

老杨咧开了嘴，说：“托你的福，他们给我换了最先进的一款拟真义眼，量身定做的。”

老杨带着苏寻烽进了房间。据他所说，星穹公司出于他的老兵身份，免收了非常大的一部分义体置换费用。

“可惜啊，我那颗旧眼珠子，自战后以来，陪伴了我四十多年，”老杨说，“他们怎么也不愿意留给我做纪念，不过我既然受了恩惠，也不好多说什么。”

“老杨，他们愿意替你出那一大笔钱已经很不错了，”延斯说，“你要是想你之前那颗破眼球想得要命，就来看看我的胳膊，保准你开心起来。”

老杨面露怜色，默默地让开一步，苏寻烽这才看见延斯的现状。

只见延斯躺坐在床，数根黑色的细钢丝从床边的架子中垂挂下来，吊着他粗了一大圈的右臂。

数根粗细不一的电线和液体管从手臂前端冒出，与边上的一台形似冰箱的仪器相互连接。

苏寻烽心里咯噔一下，瞬间明白了延斯的处境。

看样子对方原先的右臂没能保住，现在的手臂乃是机械义体。

“我跟他们说我想要个最大号的，他们不肯。”延斯笑着说。

“天，开什么玩笑啊，你还嫌它不够大，它比我大腿都粗两圈，”苏寻烽说，“那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刚解决排异反应，神经连接还要再维护几天。”

“呃，费用呢？”

“唉啊，你还记得我和你提过我不想再干这一行了吗？”延斯苦笑道。

延斯解释，虽然出于工伤原因，公司垫付了很大的一部分钱，但是他也只能签“卖身契”，才能承受得起剩下的那一部分金额。

“毕竟对我这种穷光蛋来说，这种档次的铁胳膊的钱，不是我能付得起的，”延斯说，“也就是说，我得替公司再多卖命几年。”

苏寻烽想再多说几句安慰的话，然而延斯却一直乐呵呵的，似乎想得很开。

“说实话，我一直都想要一条汉诺威的‘天王’，不过星穹新出的‘雷神锤’也不错了……而且我那前女友名字的纹身也跟着我的那坨烂胳膊一起没了，至少还给我省下一笔洗纹身的钱。”延斯乐呵着说道。

没过多久，杜月月也赶了过来。众人聊了几句之后，苏寻烽和杜月月二人向延斯老杨告别，准备去看望威威。

小无人机却将二人带离了住院部，来到了医院中的另一个地点。

他们在一处房门前遇到了威威的母亲，而威威似乎在房间内进行某种手术。

威威的母亲身材瘦小，穿着略显寒酸，忧虑凝成皱纹垂挂在她枯瘦的脸上。她见二人到来，满脸的愁容才勉强缓和了些。

苏寻烽从她口中了解到，威威身重数弹，失血严重，多个脏器受到了严重损害。好在威威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至少性命无虞。

“要预约，排队，不加钱好不容易才能做上这场手术……”威威母亲哭诉道，“我们家本来就拮据，虽然各种费用，公司帮忙出了不少，但是我们还得额外赔偿一件高科技作战服的钱。”

“不对啊，”苏寻烽不忿道，“那件作战服那天是客户穿走的，那客户还是有钱人，要赔偿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们吧。”

威威母亲表示，公司只认威威签的试用协议，他们只好无奈认命。而且与延斯的境遇相同，威威也签了公司的合同，不仅几年内无法离职，期间薪资也将按比例扣除。

“好在我儿子现在恢复得还不错，算是给了我一些安慰。”

威威母亲拿出智卡，向二人展示威威伤势的照片。

“他们在他体内安装了一些器官——我也不懂，说是最新款，人造仿生的，那些伤现在愈合也得挺快……”

苏寻烽看着威威的胸腹部照片，看着那些子弹造成的伤口，突然感觉脑子里的某处神经抽动了一下，就像拼接完整的拼图的其中某个碎片，松动了。

“呃，失陪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间。”

苏寻烽说着，扭头朝着走廊尽头跑去。

他喘着气，一个强烈的念想在他脑海里萌芽。

他对着卫生间洗手台的镜子，撩开自己不合身的上衣，只见多处清晰可见的伤疤赫然遍布于他的胸腹部。

“真相是……前两天你没有在朋友家打什么破游戏……你和乔雅在同一辆车上，你……中弹了。”

苏寻烽抚摸着疤痕，眯起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默声道：

“苏寻烽啊苏寻烽，你到底去了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