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寻烽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的某个隔间，将还没来得及消化的辣肉卷吐进马桶里。

“检测到呕吐行为，向您推荐——”

身旁出纸机的屏幕亮了起来。

“奥美拉口服膏体，纳米型延髓抑制剂，纳洛酮注射剂……”

苏寻烽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屏幕上的广告，却感觉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拳头锤击了眼眶。

“下单后预计五分钟内通过专属无人机送达，会员可享受折扣……”

苏寻烽止不住喘鸣，手脚并用爬出了隔间。

他赶忙到洗手台边吞了几口水，顺手抹了两把脸。凉水抚慰了他灼热的眼眶，他躁动如狾的神经也随之渐渐平复。

他捋着发麻的后颈走出卫生间，汗水已经彻底浸透了他的衣服，冰冷地黏在他的后背上。

外边已有两名维修人员赶到了故障的大门处，他们拆开自动门上方的电路盒折腾了一会，显映于门中央的乱码终是消失了。大门随之开启，可以正常出入。

叶宏胜板着脸，也不知他是没注意到苏寻烽，还是故意避开了视线，进入大厅后便僵僵地走到别处去了。

而苏寻烽一眼望见了人群后方的丁珏——她刚从台阶上冒出头，跟着人群进入大厅。

“嘿，早，”苏寻烽匆匆赶至丁珏身侧，“呃，那个，你得帮帮我，我遇到了棘手的情况——”

“记得么，我们不熟，”丁珏没有慢下脚步，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下午，公司老地方见。”

她抛下苏寻烽，快步消失在大厅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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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寻烽花了整个上午的时间，跟着另一队平日里并无交集的同事完成了一单例行工作——为某个自以为是的网红主播充当户外短视频拍摄的临时保镖——安全，简单，且无聊。

午餐时间他又享用了四份的人造肉汉堡，在准备拿第五份的时候，他意识到时间已经有些迟了。

他向王维忠申请了下午的射击训练，匆匆赶到了训练靶场——他所认为的“老地方”。

公司前年开设了更为先进的、使用各种仿真现实技术的Reamo训练室，导致靶场向来人不多。

但苏寻烽也没有意料到，今天整个靶场居然连灯都没开——除了尽头的那个训练位。

矩形的训练窗口就像一块巨大的屏幕，勾勒出了丁珏的身影。

苏寻烽循着枪声走去，一时间看入了迷——丁珏的射击极富节奏，她持枪的手果断地来回游移，将悬浮的标靶投影连连击碎。

“真厉害，你为此训练了多久？”

苏寻烽看着满分的数字，在丁珏身后的长椅上坐下。

丁珏没有回答，她将枪置入回收仓，走到一边的自动贩卖机处，从中取出两罐咖啡。

“啊我明白了，这一定也是我最好不要知道的事情之一，对吧？”

苏寻烽接过咖啡，无奈地笑了笑说。

“你找我就是想问这个？”

丁珏在他身边坐下，拉开咖啡拉环，喝了一口。

“好吧，请问你们包术后维护吗，”苏寻烽苦笑着说，“小刀说，他往我脑子里塞了一块芯片什么的——我知道目的是要救我的命，但是……我这段时间老是出现幻觉。”

丁珏将那口咖啡含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咽下，说道：“那块芯核，是重明公司的实验品，独一无二。”

重明？实验品？苏寻烽愕然。

他听说过这家公司——一家早已倒闭的、元细胞义体制造商，他们通过基因技术将机械与细胞结合，生产难以与真实躯体甄别的、高度仿生的义体或器官。

丁珏显然不想让苏寻烽追问，加快语速说道：“它的稳定性和安全性相对来说已经很高了，但是毕竟是实验产品，所以可能会出现一些不明确的副作用——”

“哈，副作用，小刀之前也是这么说的，”苏寻烽说，“但是我真觉得这个副作用……不太正常。”

苏寻烽喝了口咖啡，郑重其事地描述了先前遇见叶宏胜时所见幻象一事。

他戳戳自己的脑袋，说道：“那景象无比真实，就好像我真的在现场一样。”

向来波澜不惊的丁珏先是一脸谔异，紧接着皱起眉来——无论她在瞒着他什么“他最好不要知道的事”，至少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

丁珏紧盯着苏寻烽的眼睛，开始在自己的上衣中摸索着什么，没一会儿，她掏出了那个迷你螺丝刀。

“呃……你这是打算用它在我脑袋上挖个洞，然后拧紧某个松掉的螺丝吗？”

“你见过的，我管它叫芝麻，”丁珏说，“你可以把它当作一种能够适配各种电子产品的连接器。”

她还给它起了名？苏寻烽有些惊讶。

而丁珏这时已经起身，示意苏寻烽稍稍偏过头去，并要求他将后脑勺对着她。

“挺好的，芝麻开门……”苏寻烽低声道。不过开的是他的脑门儿。他心里想着。他有些担心她的这番举动，但也只好照做。

“放心，只是帮你做个简单的检查，”丁珏说，“你的脑壳会完完整整的。”

丁珏抚了抚苏寻烽后脑勺的头发，将“芝麻”尖锐的那头贴向他。

“不过可能会有点轻微不适。”她补充了一句。

丁珏话音未落，苏寻烽已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传来一整酥麻，就好像有人在那儿涂了一层甜辣酱，又请来一群蚂蚁享受盛宴。

“你有什么感觉吗？”丁珏问。

“呃，有点痒。”苏寻烽回答。

“你能回想一下你之前看到的那些幻觉吗？”丁珏说。

“好吧，第一次出现幻觉是……”苏寻烽感到一阵眩晕，他看着前方的训练窗口，眼神逐渐迷离。

射击场内白色的顶光闪烁着，一个女人的身影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从虚空拽了出来，悬挂在原先标注分数的位置。

“我看见……废弃酒店……那个审问我的女人，”苏寻烽喃喃道，“她变成长角的恶魔，嘴里吐出触须……人们在无来由的音乐声中歌唱——或者尖叫，或者哭喊，”他的声音愈发颤抖，“我还看见了乔雅……”

一辆厢型车出现在射击场内，占据了极大的一部分空间。

随着一声枪响，厢型车的挡风玻璃裂开一个大洞，像喷泉一般从中喷发出大量猩红色的液体。

“她死了，又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死去，”他吸了吸鼻子，“她的薄荷巧克力香水味，参杂着血腥味——我能闻得到。”

他愣愣地看着前方：血液像汽油一般熊熊燃烧起来，厢型车包着乔雅的尸体，像一块黄油迅速坍缩，最终化为一缕细烟飘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难以辨认的人影——

人影低垂着头，身体前倾，沐浴在红光之中，身体僵硬得如同雕塑。

一座机械手术床宛若刑架一般从人影身后的地面缓缓立起，尖锐且奇形怪状的机械设备像触手一般从周边探出，刺扎进肌肤、头颅，还有隐藏于阴影中的双眼——

一晃眼，白光照亮空荡的射击场，驱散了这一切。

苏寻烽怔怔地偏过头。丁珏微微颤抖着，面庞闪过瞬息即逝的惊恐与失措，躲闪着苏寻烽的目光。

她手中的“芝麻”发丝般的银色纤维飘舞着，最终合为一体。

苏寻烽没能注意到丁珏奇怪的表现。他用力眨巴模糊的双眼，抓挠起发痒的后脑勺。

“嘶……刚刚有些……嗯，看得不太清楚……你查出什么了吗？”苏寻烽问。

丁珏慌慌张张地收好“芝麻”，答道：“我不确定。”

“真的？”苏寻烽感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还是说这又是‘为了我好所以我不应该知道’？”

丁珏紧闭双眼。“有些事……他们不允许我向你透露。”她将咖啡一饮而尽。

“他们？”苏寻烽问，“小刀吗，除了他还有谁？”

“我的……家人们，”丁珏犹豫了片刻，开口道，“我之前说过原因，我们无法你保证你的忠诚，更重要的，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

“好啊，那我算什么，指哪打哪的工具人吗？”苏寻烽没好气地说，“既然我弟弟也牵涉其中，你们完全可以信任我。如果你们什么事情都藏着掖着，让我如何全力帮助你们？”

丁珏沉默了好一会。

“好吧，我没有骗你，对于你的幻觉，我不能给出准确的答案，但是我有个猜想。”

她咬了咬嘴唇，问苏寻烽：“你听说过‘银色未来’吗？”

苏寻烽说：“一个被淘汰的人工智能——和它有什么关系？”

最开始，义体被用于辅助残障人士生活，后来由此发展出了外骨骼机械，帮助人们进行繁重或危险的活动。

在长达十二年的长冬战争之后，为了满足大量伤残士兵以及平民肢体修复的需求，短短几年间，更为高效机械义体技术高速发展了起来。

“我想你也知道，以前神经连接和排异反应还是无法解决的问题。”丁珏说。

“所以‘银色未来’诞生了，用来辅助人类控制义体，”苏寻烽接话道，“但是科技的进步最终解决了那些问题不是么，所以‘银色未来’就被自然淘汰了——”

“历史课和教科书，资本和媒体，只会告诉你你需要知道的，”丁珏说，“你就没好奇过，为什么国际法严格限制义体的安装和使用，为什么要禁止人工智能的研究和发展？”

苏寻烽摇了摇头。

“2052年，‘银色未来’失控——这也意味着大量的机械义体失控，而义体通常拥有远超自然人体强度的破坏力——以及杀伤力。”

“你无法想象，有多少人不受控制地摧毁了自己的家和周围的一切，最后被自己的人造手臂扼住咽喉，挖出内脏，又或者是被枕边人的金属腿跺碎脑袋……

“他们撑过了战争，却没能撑过和平……”

苏寻烽忍不住想象那些画面，心中一阵恶寒。

他轻声说：“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

“过去四十年了，除了时间，资本也会有意让一切淡去，”丁珏说，“所以‘银色未来’不是被自然淘汰的，反而是它促成了现代义体技术的发展。自那以后，机械义体的使用被严格限制，人工智能的研究和使用则被全面禁止——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可是我家里还在用Tros啊，”苏寻烽说，“它能告诉我天气，会聊天，会唱rap，哦对，还是它帮我定位我的智卡，让我找到小刀的。”

“那充其量只能叫语音助手，”丁珏说，“九十多年前就在用的……上古技术。”

“好吧好吧，让我捋捋，”苏寻烽思索了一会，摆了摆手，“你刚刚说的‘明面上’，是什么意思？“

“就像白拳组会提供非法的义体手术，人工智能也是一个道理。”

“所以，有人还在研发真正的人工智能，对吗？”

“不妨做个大胆的假设吧——这个“人”，便是星穹，这就是他们一直极力隐瞒的事情，毕竟他们财力再大，也不敢明着对抗法律，对抗世联会。”

“这么说，你找到证据了？”苏寻烽问。

丁珏颔首，却又很快摇了摇头。

“我入侵了穹盾的内部系统，并非一无所获。我在星穹的员工名录中找到了两个名字——阿尤斯·饶，和马修·布伦纳。”

“事发之后，大部分‘银色未来’的研发人员不是锒铛入狱就是自我了结，而他们俩都不在其内。虽然这两个名字不常见，但也不能排除重名巧合。所以证据谈不上，只能算是找到一点线索。”

“好吧，但，这一切和我脑子里那些幻觉有什么关系？”苏寻烽更加纳闷了。

“其实……手术那天，出了点状况，”丁珏思忖片刻，严肃地说，“我们受到不明来源的网络攻击，有人传输了大量的外部数据，试图篡改芯核的程序。但你本就命悬一线，芯核又无比精密，为了避免发生意外，我们并不敢轻易中断程序。”

“而且你应该也注意到了，有什么无形的东西，一直在影响你周围电子设备，包括义体和仿生器官使用者……”

她来回盯着苏寻烽的左右双眼，就像企图在他的瞳孔后方窥见某种寄生的活物。

“所以也许，除了你弟之外，某种脱离星穹控制的人工智能也盯上了你。”

“虽然尚不能确定他们二者之间的联系，但显然，后者对你脑子里的芯片动了某种手脚，赋予了你一些……能力，这是我唯一能得出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