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寻烽朝着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快要错过唯一的那班新城通往市区的地铁末班车了。但愿能赶上吧。他想。
他望向侧边堆满建筑废料、报废汽车、空艇零件的垃圾场。
积木楼已经足够让苏寻烽惊讶了，然而此处更甚——这里就像是巨人的坟场，简陋的塑胶布宛若肌腱，连接着废金属骨架，替居住其下的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们撑起一方庇护。
突然，前方的骚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跪趴在二月的寒风中瑟瑟发抖，他身前站着的一名男子正持枪指着他。
苏寻烽打算上前看个究竟，对方就一人，如果正行什么不义之举，他或许有能力制止。
他逐步接近，却不禁缓下脚步。是他的错觉吗？钨丝灯勉强驱散了那一角的黑暗，拉长了持枪者身型诡异的影子。
他定睛一看，辨认出了持枪男子的着装——穹盾安保的制服。
对方也注意到了苏寻烽的靠近，扭头瞥向他。
苏寻烽一惊，对方居然是叶宏胜！
其头顶着一对大角，从嘴里伸出了数根打着卷儿的触须。苏寻烽这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苏寻烽往上提了提丁珏给他的脏大衣，迅速扭过头，往来时的路走去。
他不能在这里被星穹的人发现，尤其是叶宏胜！
幻觉出现的真不是时候。苏寻烽暗忖。但愿光线昏暗，叶宏胜没能看清他的脸。
苏寻烽经过近处的一座当柱子用的废弃大冰箱，这儿有几人蹲坐其后，正偷偷望着叶宏胜的方向。
“你看着就挺可疑的，他们不会就在找你吧。”一名像是木乃伊的女子开口说道。
虽然她这么问，但是苏寻烽没能在她皮贴骨的脸上看到丝毫恶意。
“不好意思，她开玩笑呢，”边上的男子说，他看着和苏寻烽年纪相仿，牙却掉光了，“你避开那人是明智的。”
苏寻烽往前走着，又退回半步，问那二人：“他们在这里……做些什么？”
“找人，”女子说，“找麻烦。”
她使劲耸了耸肩，就像要抖掉什么粘在肩上的脏东西。
“问有没有前段时间星轮桥那起事故的目击者，这不——”
男子指了指苏寻烽身后，说了一个名字，应该是指那名跪在地上的老人。
“他就好像知道些什么，你看他到处乱说的下场……”
苏寻烽谢过二人，准备尽快离开。
女子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朝男子抱怨：“那两个无辜遇难的人的家庭没能拿到星穹的赔偿也就罢了，居然连个说法都讨不到。”
“对那群所谓的人上人来说，这儿发生的破事都会很自然地怪罪在新城头上。”
男子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应和。
“毕竟我们这些人和蝼蚁无异，他们什么时候在乎过我们的死活呢。”
苏寻烽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有他的胃——他没吃晚餐，只好吃了一根从脏大衣里摸出来的果仁棒——但似乎是过期了。
往这个方向走，末班车是肯定赶不上了。
他穿过垃圾场，走至布满低矮建筑的街道，又沿着一个方向走了半个小时，只为尽可能地远离先前那块地方，以避开星穹派来的人。
他最终找了家名为“回家”的酒店，住了进去。
酒店似乎由烂尾楼改造而来——外面堆放着建筑材料和机械，风吹雨打留下的痕迹证明，它们在苏寻烽出生前就遗留在这儿了。
好在酒店内部环境还算不错，客房是宽敞的毛坯间，整洁干净，还附带一个简陋的阳台，价格比市中心的“棺材套房”还要便宜得多。唯一的遗憾的是没法洗澡。
苏寻烽脱下衣物，在洗手池边上接了点水——没有热水，他用冰冷的水抹了抹身子，顺便观察起身上的疤——除了有些轻微的麻木和瘙痒以外，恢复得还算不错。
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原以为他将难以入睡。然而困意却来得如此迅速直接，它将苏寻烽挟持到床上，蛮横地把他塞进被窝，连关灯的时间都没给他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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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胶窗帘挡不住清晨，苏寻烽在饥饿和闹铃的双重作用下醒了过来。
他睡眼朦胧地从床上撑起身子，想找到闹铃的源头——然而它并不存在，随着他的梦醒而消失了。
苏寻烽揉着眼睛，看了一眼智卡上的时间，此时还未到七点，他完全来得及前往公司上班。
丁珏和小刀交代给他的任务很简单——只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好好活着，照常生活工作即可——真的太简单了，他们会不会后悔费这么大的劲儿救他的命呢。苏寻烽想。
他离开酒店，步行前往地铁站。他沿途经过了那家小食铺，要了份咸粥和辣肉卷。
他吃完味道不怎么样的早餐，进入地铁二号线大厅，总是忍不住看那站台角落里的老鼠屠杀他不认识的爬虫。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收回到线路图上——这是新城唯一一条正常运营且通往市中心的地铁线，而他要赶到公司，至少还得转七条不同线路。
苏寻烽上了车，在线路之间兜兜转转。途中他在车内显示屏的电视节目里看到了几个令他在意的内容：
一则新闻是关于蓝腹鹇——一种美丽又独特的鸟类，宣布在自然界中已经灭绝。
一则关于埃里克·塞尔维洛，伤后恢复良好，即日出院，并将在近期举办发布会。
还有乔纳斯·吉斯特——一个谈话节目主持人，大肆抨击城市内愈发恶劣的环境。
“我们应该把金盆地像新城一样划出星启！”
吉斯特如此叫嚷着，言语中不乏粗鄙之词。
过了近四十分钟，他终于乘上了十七号线——这是一条从高楼大厦间穿行而过的高空线路，通往他公司的方向。
车厢内的空调似乎是坏了，人与人之间的拥挤却没能让苏寻烽觉得暖和些。他紧紧握着冰冷的扶手竖杆，感觉自己的手指已经僵硬了。
身前一名男子的羽绒服绒毛帽蹭得苏寻烽的脸直发痒，他刚打算从两名乘客的腰间抽出手来挠挠鼻子——怪事发生了。
仿佛某位神明将时钟瞬间拨快了六个时辰，前一秒窗外的天空还泛着白，眨眼间已成一片漆黑墨色。
街上的路灯纷纷亮起，为城市血管注入一层金辉。
高楼的窗，地面的霓虹灯和广告牌，还有那些行驶中的车子和空艇，皆随之亮了起来，大肆宣告着：夜幕已至。
苏寻烽被眼前这股异象吓了一跳，他东张西望地瞧了瞧周围的乘客——所有人都对此异象无动于衷。
“请您握好扶手，下一站，沧蓝区中央广场……”
广播响起，轻轨列车开始加速。
而车内广播随之开始播放某种流行音乐，富有节奏的旋律在列车隆隆声中听得极不真切。
公司附近的那座巨大的赤马雕像从某个高楼后方露出了半截身子，其已被万千光华所包覆，似乎已经在黑夜中等候了苏寻烽多个时辰。
又是幻觉，他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薄荷巧克力味。
或许他脑子里的芯片出了什么问题，又或者是副作用，谁知道呢。苏寻烽自以为冷静地想着。
他微微转过脑袋，避开身前男子帽子上的绒毛。位于他身侧的是一位戴着粉色耳机的女子，她的脑袋有节奏地微微晃动着。
苏寻烽出神片刻，突然意识到了音乐的来源——也许并非来自车厢广播，而是来自这位女士。
他依稀辨认出，这是一首最近在网络上流行的口水歌，女子摇头晃脑的频率与歌曲一致。
随着他将注意力放在女子身上，音乐声也愈发清晰，似乎周围的人们都开始跟着旋律低声哼唱起来。
声波渐强，敲击着他的颅骨，带来一阵阵的轻微刺痛。直到哼鸣掩盖乐声，转为不知来自何处的几阵尖厉的嘶叫——
也许是苏寻烽长久的侧目注视太过明显，女子觉察并回瞪了他一眼。
苏寻烽尴尬地收回目光。此时列车开始降速，他注意到，车窗外不知何时也恢复为现在白昼的景像——幻觉和刺痛，方才的一切都消失了，正如戛然而止的音乐声。
他有些晕乎乎地挤下了车，沉浸在思虑中。
他要找小刀再谈谈，他不能像个疯子一样总是看见——或听见、或嗅到什么现实中完全不存在的东西，对方难道不理应帮助他解决“术后问题”吗？
他如此想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公司大门前，全然没有注意到迎面而来的那一人。
正所谓冤家路窄，待他回过神来，已经来不及了——叶宏胜并没有像以往那样甩给他一脸轻蔑便离去——对方皱着鼻子，直勾勾地盯着苏寻烽，朝他走了过来，站定在他的身前。
“早上好啊。”
叶宏胜抬高鼻子对着苏寻烽，就像抬着某种枪炮。
“昨天晚上在新城翻垃圾堆找到什么好东西了吗？让我想想……冰箱？”
叶宏胜举起两只手掌握在胸前，就像握着一颗名为胜利的果实——或者确切说是苏寻烽的把柄。
这家伙没有证据。苏寻烽想。
“你在说什么？”他说，打算装傻蒙混过去。
叶宏胜挑起眉毛，似乎料到了苏寻烽的答案。
他掏出智卡，将屏幕刻意偏向苏寻烽，在上方通讯录划拉出一个名字——多洛莉丝。
“你应该认识她吧，一个充满魅力的女人——让她来和你聊聊？内鬼。”叶宏胜在最后加上了重音。
苏寻烽内心一阵慌乱——却又瞬息即逝。
他注视着叶宏胜的智卡屏幕，太阳穴和后颈隐隐泛起刺痛。
恍惚间，他模糊地看见一对衣着暴露的美女傍身于叶宏胜两侧，正扭动着性感的舞蹈。
“我只是去祭奠我的队友，杜月月可以作证，不过要我说——”苏寻烽眯眼盯着美女身后的霓虹招牌，试着说道，“你在‘沙漠春天’玩得开心吗？”
旋转的光点绕着两位舞女四散纷飞，在叶宏胜身上留下一道道灼眼的紫红色印记。
叶宏胜嘴角轻微抽搐了几下，嗤笑了一声：“怎么，我就不能去俱乐部玩玩？”
得到这样的回答，苏寻烽几乎无法抑制内心的惊奇——对方居然没有对他幻觉中的景象表示异议！
动感而充满魅意的音乐扬起空气中醉人的酒气和花香，将苏寻烽往前推了一步，直逼叶宏胜。
“爱神，”苏寻烽说，“天鹅。”他感觉自己有了底气。
只见两位舞女分别全身改造了亮金色和亮银色的人造皮肤，华丽的羽翅从她们的肩胛骨生长而出。昵称则以花体字镂刻于她们上胸处，从中隐隐渗透出胸腔内的光芒。
“你当然可以去这类俱乐部寻开心，”苏寻烽掐着太阳穴，接着说道，“但是我想你也知道，雇佣和消费非法义体改造人意味着什么吧？”
“嗤，不过是名义上的不合法而已，那又能怎样……”
“确实是不怎么样，但是……”
苏寻烽眯起眼睛，试图看清对方手中智卡屏幕上的内容。
智卡上的日期及时间并非现在，除此以外，屏幕上显示着叶宏胜与队友的聊天内容。
“但我没想到那天古野公司二把手孩子的生日宴，你们早早就跑了，”苏寻烽咬着牙说，“胆子不小，居然还用公费支付了帐单，如果上面知道了——”
没等对方给出什么反应，苏寻烽紧绷起身子，绕过像是被石化了一般僵在了那儿的叶宏胜。
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越是想拨开迷雾，窥清幻象，那般疼痛便愈发真切——就像一枚钢针从尾椎骨沿着脊柱延伸到他的后颈，又刺扎他的太阳穴和眼窝。
舞女的笑声被车流的噪音吞没，幻象霎时间烟消云散。
穹盾安保公司冷白色的大门撕开暗紫色的舞厅墙幕，映现于苏寻烽面前。
苏寻烽将叶宏胜甩在身后，向它快步走去。
“喂，你等会——”他身后传来叶宏胜的叫喊。
操，能不能让那个该死的家伙滚远点！苏寻烽迈过公司大门，在心中咒骂道。
一道红光将他的影子投向地面，苏寻烽惊地回头——“警告”、“紧急锁止”字样和一长串字符乱码横亘在大门中央，公司的电动移门居然如他所愿，迅速合闭，恰好将追在他身后的叶宏胜给阻挡在了外头。
叶宏胜险些一头撞上大门，而苏寻烽看着对方拍着玻璃门板的窘样，困惑和窃喜同时被胃中一阵接踵而来的翻江倒海覆灭。
他无暇顾及眼前的一切，朝着大厅的另一端撒腿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