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雅的葬礼被多洛莉丝这位不速之客搅得天翻地覆，最后在仓促之中草草结束了。

苏寻烽后来得知，乔雅的家属不仅拿不到抚恤金，反而要向星穹赔偿那晚事故的损失。

人工智能的事也惹得苏寻烽心烦意乱——他总是忍不住想，有没有可能那晚的袭击事件，和丁珏入侵星穹内部系统没有关系，反而是因为他呢？会不会是他经由人工智能引起了星穹的关注？

无论如何，他当晚还是跑了趟医院。

虽然老杨的旧眼球不在了，但是没准老杨还记得什么。苏寻烽如此想着。

“很难说清楚。”

老杨正陪着延斯参加义体适应性调训，他坐在房间角落的长凳上，伸出手在半空中比划着。

“你别笑话我啊，我那时觉得电视机里有什么东西想出来，好像连屏幕都变形了，挺诡异的。”

老杨不禁抚了抚胳膊。

“你看清那是什么了吗？”苏寻烽坐在老杨身边，问道。

老杨摇摇头，答道：“我想看得更清楚些，然后就是一阵头晕目眩，像是失重一样，一头扎进了进去……”

他又扭头对苏寻烽笑了笑，说：“别担心，只是那颗旧眼珠子的问题，它好歹也工作了四十多年呢，平日里小毛病就不断，现在换了新的，一切都——”

老杨比了个“完美”的手势。

“好吧——那可太好了。”苏寻烽说。

他看向房间中央的延斯，对方站在光栅之中，身体各处贴着电极片，正用着插着各种线的机械胳膊，遵循边上医生的指示做出各种反应动作。

“希望现在的技术已经足够靠谱。”苏寻烽补上了一句。

他内心已是万般无奈——看来老杨这边是条死路。

他又想到，既然他不得不去参加那个该死的交接仪式，没准他能和瑟维洛公司的大少爷，同时也是新任总裁“促膝谈心”，问出点什么来——但愿对方不会再想着掐断他的脖子。

近日的工作和训练依然千篇一律，而虚幻和现实的模糊边界却给他的生活带来了些许乐趣。

他常将小帽置于掌中轻抚，沉浸在窗外原野风光的鸟叫声和麦浪声中。

通勤时，他能闻到车厢屏幕里“疯狂少女”芒果奶昔的甜香，又因为不小心撞到路边魔鬼地狱火锅的全息广告，被幻想中的辛辣味呛得死去活来。

除了清醒时分，他的梦境也变得丰富得多——那是一片深邃的玛瑙蓝苍穹，圆月崩解，洒落，流淌在他的四周，化为透亮的绵延沙丘。

有时他又成蚂蚁般大小，在冰面上滑步，天边的雪峰被背后的阳光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霰雾。

然而苏寻烽所害怕的星期六还是很快追了上来，为他带来焦虑、轻微失眠，以及当天早晨的突然惊醒。

他已经在新智卡上登录了个人账户，这两天却没能收到任何疑似来自苏云檄的讯息，他甚至期盼账户余额能够变成那串许久未见的鬼魅般的数字，然而事与愿违——这让他更难受了一些。

星期六的傍晚雨色霏微，轻轨还是一样拥挤，但那些莫名飘到苏寻烽耳畔的乐声显然比工作日时要更轻松愉快一些。

列车蛇行穿过玻璃幕墙和映于其上的霓虹女性，在一条空中街道停了下来。

苏寻烽下了车，瑟维洛大厦与他之间只隔着一层车站铁皮和玻璃。

大厦外墙流淌着绚烂的极光色，同时贴挂着约有十多辆不同型号的豪华车作为装饰——就好像在上方反重力行驶一样。

浮夸。他脑子里浮出一个词。

他趴在栏杆上往下望去，望见了瑟维洛公司的入口，距离他约有三四十层楼的高度。

他四下寻找下去的途径，很快街道尽头的摩天轮吸引了他的注意——它被全息广告和由无人机伪装的装饰性红灯笼包围，只比周围大厦的一半高那么一点。

在这片钢铁混凝土密林之中，乘坐摩天轮似乎比电梯还要便捷得多。

苏寻烽来到摩天轮的高层站台，跟着几个有着同样想法的陌生人挤进同一个舱室，很快通过它来到了底部地面——除了花了他一笔小钱以外，还算是一次不错的体验。

夜晚在一片霓虹斑斓的迎候下降临。

苏寻烽来到瑟维洛公司入口处，被安检人员拦了下来。

“你好先生，我需要先确认您的身份信息。”一个蓄着大胡子的壮汉对他说道。

他从苏寻烽手中接过智卡，在设备上刷了刷。

“穹盾——我们俩的公司可是互为竞争对手呢。”

壮汉笑了笑，一手弹了弹胸前写着“捍卫者安防”的电子铭牌，一手将智卡还给苏寻烽。

“当然了，捍卫者可不像穹盾，能有星穹集团当爹罩着，不过瑟维洛这次怎么没找你们？”

壮汉话语中带着几分揶揄，他朝身后挥了挥。

“跟我来，再检查下随身物品。”

很明显瑟维洛这次活动的安保部署得极为严格。这大概与那天□□闹的事有关，苏寻烽猜想。

苏寻烽在壮汉的指示下，踏上半球形的扫描仪器。

壮汉看了眼仪器亮起的红色指示灯，问道：“你装了义体或者人造器官？”

苏寻烽突然反应过来——他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并非原装”，而他显然是拿不出什么“义体合法证明”的。

“找游医做的吧？”壮汉见苏寻烽愣神，笑了笑，轻声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前两年右腿也做了个金属膝盖，像这种小手术也没必要找正规的——毕竟能省下一半多的钱呐！而且——”

壮汉快速翻了翻手中的智卡，态度顿时变得恭敬起来。

“而且还得请您原谅，我一时疏忽，没注意到您在贵宾名单上。既然这样，只要您不扛枪拿炮的，我也没理由拦您。来，请往这儿走……”

贵宾名单？苏寻烽虽有些困惑，却也不想过分纠结于这些事——他还得铆足心思对付凯尔呢。

他顺利进入大厅。

一辆光晕流转，据说能在太空中行驶的概念跑车飞悬在星空状的天花板下。

大厅的一角则通过几块巨屏和全息投影复刻了一小截著名的奥卡福赛道，其中停满了各种型号的样车，并为到访来宾提供虚拟试驾。

苏寻烽很快与穹盾安保营销部的同事会合，并在他们的带领下来到了早已人满为患的会展厅。

发布会开始，其流程正如苏寻烽预料中那般无趣。

埃里克那老家伙似乎恢复得不错，面色泛红、阔论高谈的样子像是刚洗了个酒水澡。

随后上台的凯尔更是与上次酒店中见到的截然不同——身着高端正席礼服，一头棕发也梳理得干净利落，令苏寻烽联想到了经典音乐剧《刺鼻水银》中的落难王子，那般忧郁且优雅。

凯尔侃侃而言，视线总是来回扫视下方的人群，惹得苏寻烽忍不住心虚地微斜着身子，缩在前面的人的身后。

瑟维洛在发布会和继任仪式之后设立了晚宴，托穹盾营销部的同事的福，苏寻烽也以VIP的身份跟着混了进去。

在海鲜牛排、香槟塔，以及一众穿着礼服的上流人群的衬托下，苏寻烽那一身便装反倒成了众所瞩目的对象。

“你，先去和他们的新任总裁谈谈呗。”营销部的安迪对苏寻烽说，他的橙色宽脸宛如桌上的气泡吐司。

“呃，现在？就我一个人去？”苏寻烽瞟了几眼远处正在和宾客交流的凯尔。

安迪打了个隔，放下麦芽酒。

“你不去谁去，你得在我们去谈生意之前向他们赔礼道歉呐，虽然没明说，但是全公司上下都知道那天你们的任务出了严重纰漏，”他不小心把粘嘴角的炸鸡脆皮碎块抹到了脸颊上，说道，“更何况你们队里那个谁，乔尼亚，是吧，捅那么大篓子……”

“乔雅。”

苏寻烽板着脸，丢下盘子里一口没动的樱桃小蛋糕和蒜香黄油龙虾。

“那天不用我们负任何责任，她也没做错任何事，信不信由你。”

安迪耸耸肩，捏起那枚樱桃小蛋糕塞进嘴里。

苏寻烽懑懑地看向远处，却没看到凯尔——明明前一刻还在那儿呢。

他绕开几个穿着华丽礼服，俨然上流人士样貌的人，靠近凯尔原先所在的位置，在那儿拦住了一个端酒水的侍者。

“你好，打扰一下，凯尔，呃，那个新上任的公司总裁，他刚刚还在这儿的，你看见他往哪里去了吗？”苏寻烽问。

这位侍者是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穿着银色的硬质衣物，脸和脖子也涂成了银色，身上贴着发光的瑟维洛标志。

侍者摇了摇头，这时另一人从背后接近了苏寻烽。

“嘿，朋友。”还没等苏寻烽有什么反应，对方便开口了。

“查尔斯？”

“我原以为会是你的其他同事来呢，没想到还真是你来找我老板谈事情，跟我来吧。”

“你的老板？”苏寻烽跟着查尔斯向前走去。

对方领着他来到宴厅角落一处不起眼的偏门，门后是一条宴厅通往厨房后勤通道，阴冷潮湿将富丽堂皇阻隔在外，顺着白瓷砖和蓝色顶灯延伸开去。

“我前两天从穹盾离职了，现在被瑟维洛直聘，”查尔斯微笑着说，“塞尔维洛夫人要求我这么做的，她想给她的儿子找一个信得过、靠得住的贴身保镖，薪资丰厚，我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噢，恭喜你。”

“不过，”查尔斯语气一转，“你不会犯了什么事吧？”

“什么？”

“那天我们没能保护好塞尔维洛先生，你们队里有个女孩子也不留情面地对他说过狠话，”查尔斯说，“先生不会找你们麻烦，夫人更不会，但是他们的儿子——是塞尔维洛少爷让我在外边接引你，说你会来找他，然后没一会你居然真的出现了。”

苏寻烽心里咯噔一下，但是嘴上说道：“没什么，就，我先来道个歉，方便营销部同事之后能继续和他商谈合作的事情。可能我同事之前联系过他，说过我会来吧。”

“那就好。”查尔斯点点头。

通道边摆着停机了的清洁器、换洗墩布和装食材的塑料箱，一路上却不见任何后勤人员。

苏寻烽内心有些慌乱——看样子凯尔确实记住了他，还提前准备好了要和他见面。

可是为什么要选在这儿呢？苏寻烽想。

二人来到了一个区域，从两侧的电梯和靠墙的推车来看，是为厨房运送食材的电梯间。

一人正坐在其中一辆推车的货板上抽着烟——那是凯尔无疑。

他身着白色衬衣，而他的西装外套则像不值钱的抹布一般，被他随手搭在一边的推车扶手上。

查尔斯上前微微鞠躬，开口道：“先生，他来了。”

凯尔抬起目光，盯着苏寻烽。

他那神态却和苏寻烽第一次见他时并无二致，疲惫、紧张，略显疯狂，与先前在外所展现的全然不同。

仿佛他脱下的不是正装，而是人皮，是附身于他的另一个灵魂。

“又见面了。”

细弱的红色星火从凯尔的嘴边落回手里，飘散出的烟勾勒出一个昏暗而僵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