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寻烽一言未发，他预先在脑子里构思好的话语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凯尔朝查尔斯摆了摆手，说道：“我和这位苏先生有一些……私事要谈，麻烦你去外面候着，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查尔斯听命离去。苏寻烽趁此机会组织了一下语言，抢先一步开口道：“很荣幸与您见面，塞尔维洛先生，我代表我的团队向您表示歉意，那天由于我们工作上的失误，导致您的父亲——”

“啧，客套话就别讲了，我可不在乎他那摊破事，”凯尔打断道，“老弟，你如实告诉我，那天酒店里的事情，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呃……没有。”苏寻烽说。

凯尔察觉到了苏寻烽的迟疑，他放缓了语速，诚恳地说：“老弟，我——唉，我那天太冲动了，我向你……我向你道歉，”他吐出一口烟，“但是，拜托，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你得和我说实话。”

“我没必要告诉其他人，那只会给我带来麻烦。”苏寻烽回答。

然而事实上，丁珏和小刀，还有杜月月，都对此知情，没准他们还告诉了其他人。

不过直觉让苏寻烽选择了撒谎。

“那么，你和 SDEMA 提到过我吗？”凯尔追问。

“不是我呼叫的 SDEMA 。”

“不是你？”凯尔紧紧盯着苏寻烽的眼睛，“是那个女人吗？”

“不是她，SDEMA 是自己去的——”

苏寻烽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又支支吾吾道：“我，我只是看见了，但是我不知道是谁呼叫的，也许是什么……人工智能……”

“好吧，我在 SDEMA 来之前就清醒了过来，但你——你们，已经不在那儿了，”凯尔将双手交叉，“不如，你具体和我说说那之后的情况？”

将丁珏扯进来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他只好将丁珏从当晚的经历中剔去，编出一个新故事。

然而从凯尔愈发阴沉的脸色可以看出，对方并没有相信。

“哈，你还在想着和我耍花样？”凯尔不自然地笑了笑，“我调查过你，苏寻烽，家住在龙灯大厦南45-75号，穹盾安保T9001队队员。”

他哼了一声。

“你在穹盾综合能力的成绩排行都不超过多少，百分之二十？然后你和我说，你在到处都是帮派的人的情况下，只身一人从那儿安然脱身？”

苏寻烽故作冷静，点了点头。

凯尔冷笑一声。“我来和你说个……更加真实，更加合理的故事版本吧。”

他猛吸一口烟，捻下烟灰在指尖抹匀。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了，整个人失去控制，隐隐约约，看见过一些东西，还有一个女人。”

他眯起眼睛，似乎在回忆。

“一开始，我还以为那些全部都是幻觉，直到后面我从帮派那边了解到，他们拦下了一对男女，而这对男女又耍了奸计，从他们手里逃走……”

凯尔看向苏寻烽，质问道：“我说得对吗？”

苏寻烽忍不住开口吼道：“□□可是欲图谋害你的双亲！而你居然和他们私下还有联系？这就是你这么在意这件事的原因？”

凯尔没有接话，他叹了口气，用烟头在那件昂贵的西装上烫出一个大洞。他起身看了看四周，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和你见面么？”

他朝一个贴着蔬菜标签的蓝色塑料箱抬了抬下巴。

“宴厅一共四个厨房，而这一处备用厨房由于管道问题，所以没有投入使用，没有人会来这里。”

他又指向一边的电梯，语气平淡轻松得就像是在开玩笑。

“货梯将会直达地下室，飞狐帮的人已经在下边等着了，随时等着帮我收拾……尸体。”

“你打算灭口？”苏寻烽后退半步说，“就因为这点事？”

“抱歉，老弟，我不喜欢勉强别人，更不喜欢勉强我自己，”凯尔苦笑着耸了耸肩，“我给过你机会，但是你的固执和愚蠢已经替你做好了决定。”

“我的同事，还有你那个保镖，可都知道我来了这儿。”苏寻烽心跳开始加速。

“噢，我们都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凯尔音量提高了几个度，仿佛苏寻烽说了什么极度荒谬的话语。

“在这个世界，尤其是这个城市里，大部分人就是个屁，自然而然就会自己消散，顶多让别人皱下鼻子——很可惜，你并非例外。”

他终是摸出一把消音□□，对准了苏寻烽。

对方没在开玩笑！

苏寻烽撒腿就跑，那一瞬间却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就好像脑子里有根很长很长的线从他耳朵里被扯了出来，轻飘飘地抛向了半空。

随着几声闷响，他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凯尔由于射击的连续落空不满地叫嚷了几句。

苏寻烽慌忙起身，手脚并用，朝着走廊跑去。

然而凯尔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得多，几乎像疯狼一样眨眼间便追了上来。

苏寻烽没跑出多远，一头撞在一叠塑料箱上——它们同几架金属梯构成了难以逾越的高墙。

苏寻烽回过头，只见凯尔已逐步逼近，缓缓举起了枪。

“别跑了，你不如乖乖认命，我们俩都能痛快些——”

苏寻烽的后颈突然一阵通电般的刺痛感——那根不存在的线像是落在了凯尔身上。

凯尔正欲扣下扳机，然而他的手开始不断晃动起来，宛如狂风中的枯枝。

他咬牙切齿地瞄准苏寻烽，最终却活像一个田径发令员，将那枚枪管高高举过头顶，朝天花板喷出一道焰光。

地面沸腾起来，大理石砖墙面逐步坼裂。苏寻烽和凯尔面面相觑。一道红光突然从阴影中渗透出来，吞没了凯尔。

“七九八七，沃尔什凯文，SOS……”凯尔脸部抽搐起来，不受控制地喃喃道，“星穹，空间站，双角……”

苏寻烽强忍着太阳穴的疼痛，环顾起四周。

走廊上铺着破烂地毯，两侧的墙面贴着复古花纹纸，还莫名出现了标着数字的房门——他们回到了那座废弃酒店。

“你——做了——什么？”凯尔从嘴里硬挤出一句。

他的面部肌肉已经拧出了不自然的起伏，很快扭曲成了另一张脸——一张陌生的，苍白却又与凯尔有些相像的脸。

苏寻烽骇然不已：“你，你的脸——”

对方丢下枪，胡乱地摸着自己的面庞，显然比苏寻烽更为震惊。他踉跄了几步，一把摊倒在身后的手术床上。

明暗错落间，一股消毒水味席卷而来，周围潮湿而粗糙的瓷砖墙面因水渍的凝结而闪着光。

蓝白色光柱从顶部的圆状灯落下，锁定于手术床上的“凯尔”。

边上的桌台放置着稀奇古怪形态各异的手术设备，两名手上缠着白色布条的人正在上方操作着什么。

“对不起，我的孩子……”

只见莉奥妮向动弹不得的“凯尔”倾下了身子。她神情紧张，慈爱地抚了抚“凯尔”的额头，大颗大颗的泪滴从她脸上落下。

“我没有准备好，”莫名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我从来都没有准备好……”

光柱熄灭，一切陷入黑暗。随着“咔哒”一声，一道微弱的火焰跳了出来，照亮了那一隅。

凯尔——有着苏寻烽熟悉的那张脸的凯尔，他看起来更为稚嫩一些，正穿着白色背心，汗涔涔地坐在小板凳上，一只手抚着胳膊上的飞狐帮文身，另一只手把玩着打火机。

“我恨透了他，”凯尔说，“我不过是个工具罢了。”

一名戴着头罩、身着安保制服的人从黑暗中现出身子，被微弱的火光照亮，蹲在凯尔身边。

凯尔点了一根烟，说：“康兰，你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我曾经有个哥哥么？”

“他在我出生前就死了，当然了，如果没有他的死，也不会有我的出生。可是，如果他还活着，也轮不到我承担这一切了。”

“我羡慕他可以……全身而退，我要是消失了也没人会在意，那该多好。”

戴着头罩，被凯尔称为康兰之人，伸出了手来，似乎想要拍拍凯尔的肩膀，最终却犹豫着收了回去。

“有人会在意的，比如夫人，”回声响起，“还有我……”

“谢谢你，”凯尔绽开笑意，“可能这么说有点肉麻，不过你就像是我的亲兄长一样——”

打火机的火焰熄灭了，凯尔也随之被黑暗吞没。而康兰却依旧在那儿，被不知来自何处的光勾勒出了淡淡的轮廓。

他先是在那儿僵了好一会，随后起身，将颤抖着的双手伸向脑侧，摘下了头罩，下方是一张融化的蜡像般不成人样的脸。

“求求你……”他看向苏寻烽，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被灰烬和沙砾打磨过的铜号。

“你到底是什么人？”苏寻烽不知所措地问，他已是头痛欲裂。

“求求你，别再，别再继续了……”

泪水顺着康兰斑驳的脸颊流淌下来，紧接着，他身上冒出火光，熊熊燃烧。

伴随着他无声的惨叫，他的皮肤像冰棍的巧克力脆皮一样脱落，暴露出底部粘着脓血的灰黄色肌肉。

很快，康兰浑身冒出诡异的气泡，骨骼、内脏从他沸腾着的体内脱离，像拼接积木一般七零八落地散落四周。

苏寻烽被这般景象惊得连连后退，脚下一个不稳，摔躺在地，继而剧烈呕吐起来。

片刻之后他才定下神来，勉强辨认出了周遭的环境——墩布，塑料箱，油腻的气味，他又回到了最初的厨房走廊。

他扭头望向凯尔——不，那人不是凯尔。

火焰随幻象消匿，那长着凯尔样貌的人在地上微微抽搐着，四肢则僵硬地扭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

“操，你不是凯尔，”苏寻烽喘着粗气说，“你是谁，康兰？那是你的真名？嗯？”

那人□□着，好像在说些什么，听起来却更像是吱吱嘎嘎的怪声。

“救你？”苏寻烽居然听明白了，他愤然道，“你他妈可是要杀了我！你疯了，我可没疯！”

但转念一想，他根本就别无选择——他无法证明对方不是凯尔，也没有证据证明对方试图杀了他。

更何况不少人知道他来此面见对方，如果他丢下“凯尔”径直离开，日后对方不论死活，都会给他带来无法承受的麻烦。

“操，该死……”苏寻烽嘟囔着，来到康兰身边。

他如往常一样，第一时间便想到了SDEMA，但是让康兰落在星穹手里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听着，不论你真实身份是谁，想做什么，都不关我的事，”苏寻烽盯着对方的眼睛，“所以你千万别再想着杀我了，我能相信你吗？”

康兰目光愈发涣散，七窍处开始流淌出一些不明的橙黄色粘稠液体，只能僵硬地从嘴里挤出几个音节。

苏寻烽将康兰扛起，拖进墙角推车上的蓝色塑料箱中，推着他回到电梯间。

电梯被提前设置过，它直达地下车库，没有在中间楼层停靠。

轿厢门打开。正如康兰先前所言，一辆厢型车早已等候在此，其尾部正对着电梯，对着苏寻烽，就像一张等待开餐的巨口。

两名身穿红棕色棒球服的人从两侧朝他走来，苏寻烽内心无比忐忑，毕竟他原本可是要取代康兰的位置，以死尸的形式和他们见面的。

“飞狐帮？咳，”苏寻烽紧张得嗓子都哑了，“他——凯尔犯毛病了，需要你们——嘿，别开枪。”

那二人对视一眼，神情虽疑惑，却仍谨慎地举起枪对准了苏寻烽，惊得苏寻烽连忙将推车轻轻推了出去。

“我没有恶意，”苏寻烽举起双手，朝康兰使了使眼色，“他让我送他下来的——你们可以问他！”

康兰显然回答不了任何问题，他跟玩偶似的瘫在用来装蔬菜的塑料箱子里，只能勉强晃晃挂在外边的脑袋和腿。

那名颈后文着亮银色飞狐帮标志的男性顺势接过推车，他并未多言，将康兰拉进车厢内，目光和枪口却一直锁在苏寻烽身上。

另一人则是一名艳妆红发女子，她同样保持着戒备，朝苏寻烽抛出一连串问题：“你是谁？他这又怎么搞的？是你干的？”

“不是——拜托，你们看他的样子，别浪费时间了，快送他去白拳组那儿，你们两个帮派不是在合作么？”苏寻烽说。

“你知道这事儿？”女子扭头瞥了康兰一眼的惨状，又对他说，“好吧，但我们要怎么相信你？我完全可以一枪崩了你，免得多生事端。”

苏寻烽咬了咬牙。“我和白拳组有点小关系，我在那儿有个朋友，叫小刀，你们大可以问问。”

“这样啊……”女子想了想说，“既然如此，你不如和我们一起走，去见见你那朋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