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经历的又一个夏末早晨，热气能在人身上榨出一层薄汗。
冰箱上贴着一张穹盾安保招聘广告的宣传单，苏寻烽熟练地将它扯下——
现在在他手上的不再是宣传单，而是是一张八月暑假计划表。
最后一个日期的空格画着一个可爱的大红鼻子小丑，揭示着他们今日的安排。
用香喷喷的拌面开启美妙的一天再合适不过了，以至于苏寻烽得催促苏云檄出门前再去洗把脸，因为那小脸上沾了些油花。
饭后，苏寻烽来到地库，给云檄戴上小那么一号的头盔，发动了卡苏黑罗A88。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车技进步得如此神速，以至于他可以完全关闭摩托车的辅助驾驶功能全速行驶，并且能够在疾驰过某个无人无车的弯时，引出身后一阵兴奋的高呼。
阳光将苏寻烽的手臂炙烤得微微发痒，更是衬得沿街的商铺热闹非凡，这里的人来人往，正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空轨轨道下的曲屏闪着广告和彩色方块，将苏寻烽引上了一边的高架路。
目的地信息出现在摩托车屏幕中央，显示大约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
苏寻烽心中暗喜，心想这一次他又走得更远了些。
然而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麻烦终究还是找了上来——一辆黑色厢型车，出现在了后视影像中，紧紧地跟在他们身后。
那是一俩他再熟悉不过的车型，穹盾安保外派小队进行紧急任务时，都会乘坐这样的车子。
苏寻烽有条不紊地保持行驶，试图将注意力分散至前车车尾的卡通贴纸上。
他对此已经有了些经验——越是对异常之事表现得在意，它们便越容易得寸进尺，直到一切都彻底失控。
“看那个！”
车盔耳机里传来苏云檄的声音，对方还拿手戳了戳苏寻烽的腰，指向前方。
那是一架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型武装无人机，只见它渐渐贴近路面，从中伸出两根枪管，对准了二人的方向。
在云檄的尖叫声中，苏寻烽下意识地偏移车头，朝一侧躲闪。
无人机喷射出的数道火光万分惊险地掠过他们，却不偏不倚地击中了紧跟他们身后那辆厢型车。
苏寻烽裸露在外的脚脖子被身后的热浪燎了那么一下，他没能忍住看向屏幕。
从后视影像中得见，厢型车的前部已经出现了多个豁口，熊熊烟焰正不断升腾而出，隐约间还能看见驾驶位上焦黑的人形。
车子歪歪扭扭地行驶着，却仍分毫不离紧跟着他们。
“抱紧我！”苏寻烽大吼。
那架无人机像遇热坍缩的纸片般凭空消失，前方原本直行的道路随着他内心的意愿发生了不合常理的变形，朝着右侧地面扭转而去。
他身后的苏云檄惊恐地应了一声，双手紧紧环扣着苏寻烽的腰。
路面像海浪一样扭动起来，而他们身后的厢型车死死紧追，苏寻烽只好硬着头皮加速行驶。
“注意，维衡应急系统气体剩余百分之二十七。”
很快，在历经一连串路面的凸起和石砾之后，苏寻烽的耳机里传来了警报声。
卡苏罗A88配备了先进的辅助平衡装置，会在车辆失控时通过喷发压缩气体保持稳定——至少苏寻烽是这么认定的。
好在颠簸很快便结束了，高架路直直地通进了一座昏暗破败的小巷。
两边是不过六层楼高的建筑，密密麻麻的电线和雨棚相互交织，将天空吞没殆尽，仅有一些将熄未熄的广告灯箱提供了可怜的光照。
随着那辆燃着烈火的厢型车像一头发狂怪兽般跟着他们冲进了巷子，火灾警报的回声也同愈发浓厚的烟雾开始充盈于此。
巷子两边的建筑墙面在按照苏寻烽的意愿逐渐靠近，这意味着，只要再前行一段距离，身后那辆厢型车就将被巷子卡死，无法通过。
他穿破浓雾，避开了几个突出的灯箱和杂物。而厢型车直接撞开了那些障碍物，车身和两侧墙面碰刮在了一起，却没能因此止步。
火焰转变为鲜血，从厢型车的缝隙喷发而出，火花掀起了墙灰，那摩擦声更是犹如凄厉的哭喊。
苏寻烽加大马力，巷子似乎将到尽头，能透过烟雾看见远处的红光从地面延伸至天空。
他注意到了末端那个沐浴在红光中的模糊的人影。他看不清那人的样貌，只能依稀辨认出对方的身形——是一名女子，梳着双丸子头。
此时的巷道也不过比摩托车再宽个几分，从后视影像中看，厢型车已经被窄巷挤压得不成形状，变成了一堆散架的、翻滚的零件，冒着可怖的血光，却仍对苏寻烽二人穷追不舍。
“让开！”苏寻烽大吼。而尽头那人依旧纹丝未动，苏寻烽咬了咬牙，终究发起了制动。
在最后一刻，他看清了那张脸，对方的眼神比那额间的伤口还要空洞。
他听见了云檄的惨叫声，紧跟其后的是自己的身躯被绞进厢型车零件中的热辣痛楚。眼前的血红先是暗淡成了一片灰暗，又逐渐泛起了茫茫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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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如何？”
两个橡皮泥人摘下了苏寻烽的头盔，轻轻将他扶了起来。苏寻烽迈出浴缸，顺手接过一杯热巧克力，一饮而尽。
“呼……好多了。”苏寻烽揉了揉脸颊上僵硬的肌肉，回答道。
其中一名橡皮泥人渐渐凝聚成了槐石的样子。他穿着一件爱心图案绒毛睡衣，由于“接管”的副作用，在苏寻烽眼中就像是披了一只被剥了皮的大号兔子。
“准备好记录了吗？”槐石指了指边上的躺椅。他掏出一支录音笔，屏幕上显示着数字：四十一。
苏寻烽点点头，在躺椅上靠了下来。
“这次又是怎么个死法？”槐石问。
“在白拳组仓库的巷子里，被一团汽车零件绞死。”苏寻烽答。
不知不觉时间到了三月，仔细想想，距离他第一次来“脑壳”，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星期了。
纵使工作任务再忙，考核训练再累，他也依然按照丁珏小刀所希望的那样，每一晚都来了这里。
“有创意，”槐石按下录音笔按钮，“不过还是没有第二十七次被天降鲸鱼砸死那次精彩。”
“其实我最喜欢的是被巨型辣肉卷噎死那次，”苏寻烽耸耸肩，“至少死得有滋有味。”
槐石忍不住笑了几声，连带着身上的镯子噼啪作响。“所以，”他连忙抚了抚胸口，止住笑，“还是因为她？”
苏寻烽默不作声，轻轻晃悠着手中的杯子，看着残留的巧克力液在底部转了一圈又一圈。
“赶快结束吧，我今天想早点回家。”他不愿为此多说。
他向槐石完整讲述了这一次“接管”的经历，并通过录音笔记录了下来。
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修正、改变“接管”中的很多事物，比如将穹盾招聘单转变为暑期计划表，为摩托车赋予十年前尚未成熟的功能，或者利用窄巷阻止厢型车的追杀。
唯独乔雅——一旦她在“接管”中出现，他就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一切都将急转直下，往他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录音笔“嘀嘀”了一声，槐石将它揣了起来，又掏出智卡操作着什么。
“来，做完测试你就回去吧，我先汇报一下情况……”槐石语气中有些不满，他一边领头朝着另一处走去，一边将智卡戳得咔咔响，“尖锥这个死丫头，尽给我找事做，我都九十七岁了，还得给她忙这忙那。”
“她是什么人，”苏寻烽跟在槐石身后说，“尖锥。”
“你不知道？那俩小孩没和你说？”槐石说。
苏寻烽摇了摇头。他有试着问过丁珏，但是丁珏回应他的永远都只有千篇一律的冰冷面孔。
“那我最好也得保持沉默，可没人想惹她，”槐石将苏寻烽领到白色吧台处，收起智卡，“她是个坏女孩。”他又补充了一句。
吧台上方摆着几个小玩意儿，皆是样式不一的电子产品。
苏寻烽在凳子上落座，槐石则绕到吧台后方，从那些小玩意儿中取出一个老款计算器，按动了几下。
“九十七，”苏寻烽脱口而出，“九千四百零九。”
槐石将计算器放回台面，又拿起一枚黑色的硬币状物体，贴在自己脖子的一侧。
“呃……三十五点八摄氏度，血氧饱和度……”苏寻烽这次有些轻微的迟疑，“百分之九十四……您最近睡得不够好吧？”
槐石提了提眉毛，将一只缺失了小拇指和无名指的机械半掌推了过来。
这一定是小刀从白拳组手里偷偷拿来的，苏寻烽想。
他沉下气，将注意力放在了机械食指根部裸露在外的碳织仿生肌纤维上，很快，那种熟悉的脑线剥离感便随着轻微的鼻腔疼痛出现了。
“看来这些已经难不倒你了。”
最后，槐石捏着那只抽动着指头的机械掌，将它提溜到一旁，说道：“你感觉如何？要不要再来试试……挑战一下这个？”
他从角落拿起一个电子相框，将它背对着摆在苏寻烽面前。
苏寻烽连连做了几次深呼吸，想象自己的视线混合着气态状思维，逐渐渗透进相框背后。
“灰色的……呃，像是什么动物，”他看见一团模糊的影子出现在了吧台上，“好像是猫？”
“不错，有进步，”槐石将相框转了半圈，展示给苏寻烽，“是我刚养的迷你瑞斯兔，名字叫饭桶，”他又将相框转了回去，“继续。”
太阳穴的不适蔓延至眼眶，令苏寻烽有些难定心神。
光线逐渐暗淡下来，晕染出一条略有些眼熟的城中小街。
吧台化为半露天的长桌，猪油蒜汁拉面的气味在白炽灯旁缭出几缕白烟，最终散在霓虹夜色里。
“我要是想再加一份面，老板会不会给我脸色看啊？”
乔雅坐在苏寻烽的右手侧，她饮下一口汤，随手将散开着的头发盘出一个球。
苏寻烽愣了好一会，低声说：“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话，我可以帮你喊。”
“不了不了，你还欠我一杯奶茶，而我肚子刚好还剩几分位置装。”
女子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疯狂少女”奶茶店，脸上的笑意却在回头看见苏寻烽的那一刻凝固住了。
她瞪大着眼睛，惊恐转瞬间消弭，仅余留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冰冷的声音缓缓沉入深井，向苏寻烽质问着什么。
似乎有一双大手死死掐着苏寻烽的太阳穴，扯紧了他的整张脸，令他说不出话来。
苏寻烽上唇一热，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指尖已然沾了些血。
“够了！”
这厉声的一句让苏寻烽回过了神来，只见面前的槐石“啪”得一下翻倒相框，匆匆将其收了起来。
“相片内容是我去年在梦城海滩的旅游照，穿着我最爱的机器猫沙滩裤，展示我保养得当的身材……”槐石递给苏寻烽几张纸巾，“但你看到的是别的东西，对么？”
苏寻烽默默接过纸巾，清理自己不断淌血的鼻子。
槐石用重重呼了口气，提出结束今日的测试。苏寻烽临走时，他说：“年轻人，心病难解，但时间终究会冲淡一切，你总有一天会放过自己……只是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吧？”
苏寻烽内心再清楚不过，他坚持来这里训练，不只是为了满足丁珏他们，更是为了苏云檄和他自己。
他不仅得想办法短时间内取得一笔应付弗朗兹的巨款，还得为即将到来的、难如登天的入侵行动尽一份力。
最后，他向槐石告别，只身一人踏入白色的走廊。逝者的质问如回声般徘徊于此，跟随着他踏入茫然空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