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他们还住在一个总是落后于时代的小村镇，那里距离星启市大概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

而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夏末的早晨，热气能在人身上榨出一层薄汗。

浴室里余留着洗发水味。苏寻烽摸着自己的脸，看着镜中十八岁的自己原封不动地复刻了他的动作，不禁有些恍惚。

他能听见墙外空调机的轰鸣，舌头上还有一股唾不尽的薄荷牙膏的味道。

槐石说得没错。他想。这不是做梦。

他方才预定好了门票，庆幸自己从小到大都用同一串密码。这几乎花光了他所有半读半工补贴家用所剩的积蓄，他已经记不清曾经的自己用这笔钱买了什么，但肯定是某种很愚蠢的东西。他暗忖。

他回到厨房，如果按照旧日的习惯，他大概会做一些简易的拌面作为早餐，但他已有四五年没有碰过厨具了。

“云檄，收拾好了吗，我们早餐去外边吃……”

冰箱上贴着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张穹盾安保招聘广告的宣传单，被一枚《末日大砍杀》“遗迹勇士”形象的卡通磁贴固定在了冰箱门上。

而这既不符合时代，也不符合他的记忆。

苏云檄的催促令他无暇多想。直到他跟着对方下到地下车库，才跟着一起兴奋起来。

眼前是一辆卡苏黑罗A88——他父亲的摩托车，也是留给他的成年礼——即便对方并没能亲自送给他。

石榴色的涂漆有些轻微磨损，但对苏寻烽而言依然足够酷炫。

随着他在触控屏上解锁，车子缓缓伸展出定风翼和握把，像是一只苏醒的红巨蜥。

车座上勉强挤下了他们二人，苏寻烽戴上头盔，发动了车子。对于驾驶的生疏让他放慢了车速，好在云檄并没有催促他。

阳光将苏寻烽的手臂炙烤得微微发痒，此时二人正途经一片矮楼和店铺，然而那些景象却和他的记忆有些出入。

那些建筑一整面外墙都覆盖着相同的、不透光的窄窗，沿街的店铺也尽数歇业——除了不远处的那一家“通通GO”便利店。

他们大概只能在这儿买早餐了。苏寻烽想。

他在便利店门口，停下车来，回望那双藏在小头盔里的蓝色眼睛，叮嘱道：“你在这儿看着车，我很快就回来。”

他进入便利店，这家店的布局居然与龙灯大厦的那一家极为相似。店铺橱窗上滚动着商品广告，而价格居然清一色都是那一串数字：7987 。

随着一阵摩擦声，一颗奇怪的眼球沿着墙上的轨道滑了过来，紧紧盯着苏寻烽。

它有着黑色虹膜和发着微光的瞳孔，巩膜部分的外漆也脱落了，正如老杨的那颗旧眼一样。

苏寻烽瞥向货架深处，顿时大惊。

那是一名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对方扎着双丸子头，穿着印着“通通 GO”字样的员工外套，一言不发地站在两个货架之间。

“乔，乔雅？”苏寻烽张大着嘴。他看着对方胸口的员工牌，上方写着“乔尼亚”。

苏寻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是怎么一回事？

“搞什么啊，”乔雅似梦游般半睁着眼睛，“居然是你们俩……”

“是，是我……”苏寻烽有些不知所措。

“既然这样，人就齐了……”乔雅抿了抿嘴唇，说着梦话，“走吧，我开车……送你们一程……”

“什么，你在说什——嘿，你知道吗，”苏寻烽试着说，“我是你的朋友，未来我们会一起在穹盾工作，你会在七年后和我一同入职！”

“撒谎！撒谎！”乔雅像是突然惊醒那般，神色一变，圆睁着眼大吼道，“你心里清楚得很，我没有未来，我没有未来！”

苏寻烽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无形之物掐住了，他极力辩解道：“不，不，是发生了点意外，但是我们可以有所准备，你这次不会有事——”

“别狡辩了，”乔雅的额头突然绽开一个小洞，鲜血淌过她的眼角、鼻翼，最后从她的下巴滴落，“我将以罪人的身份死去，而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几条水蛭爬上她的皮肤，疯狂地吸吮着血液。最后，她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一般朝着地面瘫落而去。

苏寻烽慌乱地上前想扶住对方，这才发现自己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严重变形的□□，枪上黏糊温热的猩红色涂满了他的整只手。

“哥哥？”

苏寻烽回过头，只见苏云檄不知何时站在了便利店门口，瞪大着眼睛呆望着他们。

“抱歉，抱歉云檄，你……先回车子那儿等着，好吗？”苏寻烽颤抖着说，他能感受到他所托着的乔雅的身体开始变得愈发灼热辣手。

“啊……那就是你的弟弟？多么可悲啊，”乔雅圆睁着盛满血液和眼泪的双目，几乎没有动嘴皮子，但她的声音依旧在他耳边回荡，“我们都心知肚明，他就像是你身上久愈未合的疤，你恨他，所以你救不了他，你救不了他……”

刹那间，闪电伴随着雷鸣轰然击碎了一整面便利店的玻璃外壁，云檄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便被突如其来的怒风骤雨拽得飞了出去。而乔雅也凭空消失，只留下沾满苏寻烽浑身的焦黑血迹。

苏寻烽爬向门口，漫天风雨编织成了一堵横亘在店外的墙，拦截了他的去路，却竟没有丝毫漫入店内。

云檄的小小身影正沿着马路离他越来越远，苏寻烽想也不想便一头扎进了暴雨之中。

苏寻烽骑上摩托，幸运的是它还能发动。此时的街道阴沉得像是刷上了一层墨，街上空无一人，更没有一辆车。而他与其说是在雨中前行，不如说是不受控地被狂风洪流推着往前走。

也不知是不是雨水扭曲了苏寻烽头盔内的视野，他似乎看见那些路灯在原地打着转，广告牌和电线上吊着数不清的人影。

他很快便追上了云檄，对方没有任何反应，那身体就像是塑料纸糊的一般，就那样被风雨吹的歪歪扭扭，悬空着飞向道路尽头。

就在他与对方近在咫尺，几乎伸手便能够到之时，摩托车一个失衡，朝着下方陷去。

地面化为泥河奔涌起来，从中伸出无数的手，吞没了车子，也吞没了苏寻烽。

黑暗覆上了头盔面罩，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檄从他视线中消失，而自己的肺被挤压进淤泥里，渐渐地喘不上气来……

他不是没有体会过死亡，然而这次却有些不太一样。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浮上了平静水面，小小的透明面罩外渐渐现出一片白。

有人掀开了苏寻烽的头盔面罩，问了些什么。对方的声音就像是从几千米外传来的。

苏寻烽试图聚焦目光，他只能看见一坨不成形的东西在他面前晃悠，就像是各种色彩搅在一起的橡皮泥。

“……动弹不了？放轻松……正常的副作用……”那坨橡皮泥渐渐出现了一些形状，像极了槐石的脸。

有人扶着苏寻烽坐起身来，帮他摘掉了头盔。他迷茫地望向四周，这里是那个无色的舞厅，而他则身在浴缸之中。

有人凑了上来，苏寻烽辨认出了他们，是丁珏和小刀。然而他们却是绿肤蓝唇，很是奇异。

“大概还有些视觉错乱，”槐石在苏寻烽眼前晃了晃手，他原本艳丽的长袍此刻看起来却是难看的屎黄色，“是不是看到的东西都变得乱七八糟的？一会就好了，你要是不舒服，可以多瞧瞧周围那些白色的东西。”

苏寻烽被搀出浴缸，裹上毯子，领到一个躺椅上靠了下来。他感觉四肢发软，像是骨头都被抽走了。直到那一杯小刀递来的热巧克力被他咽下了肚，他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你感觉如何？看到什么了吗？”丁珏问，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担忧。

苏寻烽望着天花板那颗纯白色的迪斯科灯球，机车头盔里的塑胶味还萦绕在他的鼻腔，冰冷的雨水仍在他的皮肤上流淌。

“那是……十年之前，我见到了云檄，不知道为什么，还看见了乔雅，”苏寻烽粗略地描述了他的经历，“最后，一切都失控了，我——”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问道，“那枚芯盘——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十年前的生活？”

丁珏和小刀对视了一眼。“我们当然不可能知道，”丁珏说，“那枚芯盘，是空的。”

空的？苏寻烽愣了。

“空芯盘会正常驱动‘接管’，但不会产生任何具象，体验者只会觉得自己无梦酣睡了一场，”小刀说，“至少对其他人而言会是这样。”

“所以说，你感受到的一切都是你的大脑，你的潜意识，在引导你，”丁珏说，“这是个不错的消息，至少证明我们的想法是正确的。”

苏寻烽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你们不是说要训练我吗，”他说，“但是我看不出来这能有什么帮助。”

“目的就是希望你能学会获得自己大脑的掌控权，而不是反倒被幻觉所操纵，”丁珏说，“我们只不过作了第一次尝试，可能只需要再多试几次。”

苏寻烽是千万个不情愿。“抱歉，我……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一次了，那简直就是一场梦魇，不，比梦魇要可怕得多。”他说。他此刻似乎还能感受到那阵在他耳边呵出来的热气。

“嗤，别当个胆小鬼，再可怕也不会要了你的命，”槐石晃着杯中的几块冰走了过来，“你是第一次接触‘接管’，难免副作用大些。另外……”

他往嘴里塞了一块冰，嚼得嘎吱作响。

“我们做梦的时候，多数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但是你有没有那么几次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然后随自己的意愿改变了梦境的发展？”

苏寻烽思考着槐石的话语，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您是说，我应该去改变我‘接管’时所经历的东西？”苏寻烽说，“但是，那要怎么做？”

“啊，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槐石耸耸肩，两手一摊，“不过‘接管’和做梦最大的区别就是，你知道自己在体验‘接管’。既然这一切都是完全发生在你脑子里的，你为何不干脆把它当作是一场‘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