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珏打了个响指，吸引不远处调酒师的注意。

调酒师心领神会，从吧台下面取出一个“暂离”的牌子，摆在台面上。

调酒师领着三人进入一处偏远的走廊，坐上了一部电梯——没有按钮，也没有楼层显示。

苏寻烽能感觉到电梯在下行，只是由于调酒师的存在，他没有再追问丁珏任何问题。

电梯厢门无声地打开，似乎在谨慎地揭示某种奥秘。

门外是一道白色狭廊，地面布着细细的木质纹理，两边精致而立体的墙砖托起一幅幅画框——里面空空如也。

这里的一切都好像出了什么错，所有的色彩都缺失了。

众人前行绕过走廊拐角，突然和一片艳丽而突兀的红色撞在了一起。

“噢，你们来了！”

眼前是一位看着岁数不小的长发男子，拖扯着大旗一般的鲜红色天鹅绒长袍。

他外露的手背绘制着华丽的花纹，身上挂满了各色佩饰，整个人就像是从饱和度拉满的宗教油画中走出来似的。

“我正要去找你们呢，我晚点约了老朋友聚聚，可不能耽搁太久。”

他径直走向小刀和丁珏，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哇啊，都长这么大了，我上次见你们，你们才——”

他用皱巴巴的、戴着六七枚彩色镯子的手在空气中晃出几个不确定的高度。

“嗯……才这么点高吧，我本来还想抱抱你们的，但是比小孩更令人讨厌的只有青少年……”

小刀说：“爷爷你好，我们是来——”

“噢你快闭嘴吧，我还年轻呢，”老人的手镯哐当作响，“不过是比你们早出生七八十年而已，直接叫我槐石就好——谢谢你，你先回去吧。”

槐石朝调酒师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转向苏寻烽，将眉头的皱纹蹙得更深了些，问：“你就是那个小伙子？”

苏寻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礼貌地颔首。

“来吧来吧，尖锥和我联系过了，我问了几百遍才猜出个所以然来，”槐石招招手，夸张地转了个身，朝着前方走去，“这死丫头，有事才来找我，呃，她还好吗？我听说她……”

小刀说：“不太好——”

“还活着。”丁珏冷冷地说。

“呵，和她闹别扭了？啊罢了，先不谈这个——”槐石说着，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脑浆头皮后脑勺儿，欢迎探索‘脑壳’！”

苏寻烽四下探望，这里简直就是楼上酒吧的“不完美”复刻，从吧台到舞池应有尽有。

而“不完美”之处在于，这里正如外面的走廊一样，一切皆失去了应有的色彩，仅余一片不真实的纯白。

除此之外，舞池内整齐地摆放着约有十几个透明浴缸，每个浴缸都装满了水，通过毛玻璃和塑料帘子互相隔断了开来。

苏寻烽偷偷瞥向最近的浴缸，一名女子仰面漂浮其中，似乎正在酣睡。

她的身体各处都被某种特殊的灰色布片包覆，而她的整个头部则被一个头盔框在其内，布片与头盔之间还通过一些粗线相互连接。

“我们试着想了个办法训练你，没准能让你的能力更加可控，”丁珏对苏寻烽说，随后她摘下肩上的小包，递给槐石，“我们需要用自己的芯盘。”

“没问题，”槐石接过小包，对苏寻烽说，“来，跟我走，你需要先换身衣服。”

“所以，呃，请问这些是做什么用的？”苏寻烽将视线从一个空浴缸挪开，忍不住问槐石。

“有没有看过《黑客帝国》？”

“这部电影太老了，我只是听说过。”苏寻烽回答。

槐石不满地啧啧了几下。“那你至少知道‘缸中之脑’、‘庄周梦蝶’吧？”他说，“在这里，你可以体验升级版的虚拟现实，我们叫它‘接管’。”

“就像……做梦？”

“不，”槐石回头朝苏寻烽狡黠地笑了笑，“像穿越，或者说……重生。”

苏寻烽被领入一小间更衣室。他脱下自己的衣服，在一名同样浑身红衣的‘脑壳’员工的指导下，往自己身上裹上那种灰色布片。

布片不知是用何材质制作的，除了非常轻微的束缚感以外，就跟不存在一样。

苏寻烽从槐石口中得知，“接管”会模糊现实与虚拟的边界，极易使人出现精神问题。

“接管”也具有一定的成瘾性，所以在大部分国家和地区——包括在他们所在的星启市，都是非法的。

而“接管”的内容也是五花八门，人们可以体验胡吃海喝、朝欢暮乐的生活，或是按照既定的轨迹经历一段刺激非凡的人生戏剧。

但也有人会使用这项技术审问、折磨使用者，让对方全方位体验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前年有一批‘接管’芯盘在黑市上流传开来，表面上是成人色情内容，实际上会让使用者体验中世纪十大酷刑……”

槐石领着穿束完毕的苏寻烽往回走，从丁珏给他的小包里掏出一枚小拇指大小的黑色芯片，端详起来。

“啊，我不该吓唬你的，我只是好奇这里面会是什么。”

丁珏和小刀已经在其中一个注满了水的浴缸边等候着了，苏寻烽忐忑不已，朝着二人走去。

“准备好舒舒服服地泡个澡了么？”小刀半开玩笑地说。

苏寻烽知道对方是想替他缓解压力，但是这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那枚芯盘，”他不安地问，“里面是什么？”

“抱歉兄弟，我不能告诉你。”小刀有些为难。

“嘿，我都这么配合了，就呜——”苏寻烽的脑袋被两名员工塞进特制头盔里，“就不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吗？”

他们又给他接上了线，苏寻烽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即将处理完毕的拔毛鸡，正在经历下锅开煮前的最后步骤。

“如果我们告诉你了，会对你的潜意识有影响，反而影响训练效果，”丁珏开口道，“你只需要相信我们，相信你自己就好。”

苏寻烽在搀扶下进入浴缸，内部的水是温热的，还有些轻微粘稠。他试着仰面躺了下来，调整了一下姿势。

“你之前在下面有喝上一杯么？”

苏寻烽透过头盔的面罩朝外看去，发现槐石正贴着浴缸看着他，就像是一枚变了形的大番茄。他想说话，但呼吸有些不畅，脖子也被牢牢卡着，他只好比了个手势回答。

“挺好，喝点酒，你会更快进入状态，不过——”槐石朝边上的员工示意，“我们还是得给你补一针。”

苏寻烽感觉到胳膊上传来一阵转瞬即逝的刺痛。

起初，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身躯侵泡在液体里，膝盖和肩膀还有些和空气接触的凉意，但这些感觉逐渐消失，他此刻更像是漂浮在了虚无之中。

小小的透明面罩外仅剩一片茫茫的白，他在紧张地等待一个“开始”的信号，想听清浴缸外面的人在说些什么，但传到他耳朵里的只有窸窸窣窣的碎声。

很快，他连这些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已经躺了多久？五分钟，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他不确定。拜托，他们在干什么。他不耐烦地想着。他感觉自己都要睡着了。

“好……好了吗？”他吃力地从被头盔掐着的喉咙里挤出声来，“什么时候开始？”

没人回答。苏寻烽有些恼了，他摸向周围的浴缸壁，试图爬起来。

奇怪。他的手摸到了什么粗糙的物体，他的脚也踩到了坚实、柔软，且有弹性的表面。

透过头盔，他只能看见一些模糊难辨的色块，他废了些劲将头盔摘下，不禁愣住了。

这是他的房间，准确来说，是他很久很久以前的房间。他正站在一张窄小的弹簧床上，起了毛边的夏凉被被他踢得乱糟糟的。

手边的墙上贴满了“阿奇特工”、“光子熊猫”的海报，用来掩盖下方顽固的霉斑和苔藓。

门外传来嗵嗵嗵的脚步声，房间门被一下推开了。

“早——安，我肚子饿了——你在干嘛？”

窗帘烂了一块，遮不住窗外的光，而那一双深蓝色的眼睛，被照得似琉璃般通亮。

“你捧着头盔做什——噢，”对方兴奋起来，像一只小鹿在书桌和废纸篓之间蹦跶，“大鼻子！大鼻子！大鼻子……”

苏寻烽低下头，他手中头盔的火焰状花纹有些眼熟——这分明是他十年前从邻居手里淘来的二手机车头盔。

而那件早已丢弃的蓝色格子家居服，此刻正服帖地套在自己身上。

“呃，云檄，”苏寻烽试着开口道，“今天几号？”

“八月三十一，”苏云檄说，神情霎时间紧张了起来，“你今天不会又要忙别的事了吧？”

苏寻烽瞥向衣柜把手上挂着的那副买洗衣球附送的纸质挂历，可以清晰地看见上方印刷着的年份——2083年。

如此说来，他不久前刚成年，而他的弟弟苏云檄，这个时候也才十岁。

“今天已经是暑假最后一天了，”苏云檄说，“拜托，我会，我会帮你做点家务的，我帮你喂小帽。”

说完，他冲向窗边的龟缸，往里面撒了点肉干，又转头叠起了椅背上没来得及收拾的衣服。

苏寻烽愣了一会，笑着说：“快收手吧，收拾下东西，我带你去大鼻子乐园。”

苏云檄在一阵欢呼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门外留下嗵嗵嗵的脚步声。

苏寻烽怀念地看了几眼他旧时的房间，捧着头盔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