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和自己的不一样，自己的是黑褐色的。

苏寻烽挪开视线，不再看他的弟弟。

“赶紧把饭吃完，我等会……要去王姐那儿帮忙。”他心虚地说。

而苏云檄放下勺子，不满地叫嚷起来。

苏寻烽预料到对方会是这个反应，毕竟他答应过，今天原本是要去大鼻子乐园玩的。

“下一次吧。”

“永远都是下一次！”苏云檄皱起嘴唇，“今天已经是暑假最后一天了……”

苏寻烽明明有许多理由可以解释——家里的入不敷出，母亲忙着打零工，而他自己也包揽了全部家务……

然而他的回应是什么呢，是不耐烦的眼神，抑或是是凶狠的语气？

“早上好，今天是2月22日，星期日，天气……”

他醒了。

他用手背扣住眼睛，试图再回忆起一些什么。他最后只记得那双眼睛，那其中的蓝色被泪花搅得浑浊不堪。

“毕方号船长汤卡失踪五天，于昨日被发现并送至普莱曼空间站，当前已确认身亡……”

Tros开始说起了新闻，将苏寻烽脑子里残留的那些虚幻之物尽数驱散。

苏寻烽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来，将枕边的小帽托向空中，小帽游向圆形顶灯绕起了圈，就像一颗长着腿的小行星。

“古野公司新一代强效燃脂注射剂上市，仅一小时便被抢购一空……愿景之国最新一期虚拟房产开售，顶级豪宅只需四十二万钛金——”

“闭嘴，Tros。”

苏寻烽莫名心烦起来，他冲进卫生间开始洗漱，却不敢看向镜中的自己。

他很快离开了家。他得知老杨已经回到了店里，所以顺路过去看了看。

“麒麟线”的古朴店面大体上还是老样子——只是柜子上的老电视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苏寻烽送给老杨作为生日礼的全息投影相框。

“不少东西都坏了，电煮锅、微波炉什么的，”老杨手忙脚乱地忙活着，还不小心将装食材和装厨具的箱子弄混了，“刚才急着下了订单，估计一会无人机就送来了。”

“我还得上班，恐怕帮不上忙了。”苏寻烽说。

“你就没有几次星期天是休息的，”老杨笑着抹了抹额头的汗，“快走吧，别迟到了。”

苏寻烽同老杨道别。他原本打算去“通通 GO”便利店买个早餐，然而店外却仍然挂着“装潢中”的牌子。

他如往常坐轻轨来到公司，和顺利出院的延斯威威二人碰上了面，他们今天将要一起为一场星穹的环保公益活动维持秩序。

他诞生了一种错觉：一切都已重回正轨，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苏寻烽默默地为之后的工作准备着，但是他又想到了什么，他问：“我们队里是不是有个新成员加入？”

他不愿意提及乔雅，而延斯和威威也都极为默契地对此只字不提。

“你不知道？”延斯说。他正在拆封一包全新的制服，旧装已经无法适配他的新胳膊了。

“你没看小队群吗，杜老大选了那个叫丁珏的妹子，就是之前和我们一起出任务的那个实习员工。”

苏寻烽“噢”了一声，他居然没有感到意外。

“诶，”延斯拿铁胳膊肘碰了一下苏寻烽，坏笑起来，“话说，威威好像对她有意思，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怪怪的。”

“谁？”苏寻烽愣了愣，“丁珏？”

“别听他乱说，”威威吃力地把提包甩在更衣室长凳上，发出重重的闷声，他从脸颊开始泛红，一直蔓延至耳朵，“只是我上个星期被老忠拉去指导那些新人做基础训练，丁珏在各个项目的分数都毫不留情地击败了我，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她这么出色，难怪叶宏胜那家伙前两天老是找她套近乎，”延斯往胸前戴上了一枚铭牌，领头朝更衣室外走去，“不过她现在是我们的人了，让那臭傻子吃瘪去吧。”

活动举办地并不远，就位于公司附近赤马先生雕像下方的那片广场上。

星穹将雕像上的装饰灯光打到最亮，又在广场上拉起一圈长达几百米的柔性屏，在上方轮番播放草原、海洋与银河的画面。

男女主持人在舞台上随着煽情的音乐朗诵着，声泪俱下，朝下方的人群哭喊着“救救地球”。

无人机将数不清的纸质海报页漫天散落，上面的内容是可降解一次性牙刷以及移民火星的广告。

苏寻烽总是忍不住瞥向不远处的丁珏——她和他穿着同款工作制服，与杜月月一起在无人机投放廉价小礼品时维持人群的秩序。

在外人看来，她确实不过是一个刚入职的、出色却又沉默寡言的新人。

他已经和丁珏，以及小刀约定好了于今晚的见面。

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苏寻烽如约赶往那家位于柽柳区，名为“脑壳”的店。

他在点评网站上搜了搜这个奇怪的店名，那些图片乍看之下也不过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音乐热舞酒吧而已。

苏寻烽走出“仙川”线地铁站，这里并不像沧蓝区那般热闹，街道的夜色正如二月的寒风一样冷。

远处一个高大的半身人形“建筑”被几座高楼夹在其中，它的眼部和胸口的位置都用大块玻璃开了方方正正的落地窗，苏寻烽能望见其内部舞动着的炫目的彩灯。

有人朝苏寻烽打了声招呼。是小刀，他套着厚厚的大衣倚在地铁口外马路边电箱上，朝苏寻烽招着手。

苏寻烽走了过去，向着那座人形建筑示意。“那就是‘脑壳’？”他问。

小刀拍了拍身侧粘的灰，点头说：“丁珏要取些东西，稍微晚点到，我们先上去吧，这冷风快把我魂都吹没了。”他说完便缩起了脖子。

“有那么夸张吗？”苏寻烽说。他只穿了一件薄外套。

“你对冷热不敏感，因为你的义体化程度——没有康兰那么高，但你也不算一个‘普通人’了，”小刀用他那只机械手掌竖了个中指，用指尖冒出的小火苗烤了烤自己僵硬的右手，“而我呢，除了这小小的铁疙瘩以外什么都没有。”

苏寻烽对这小把戏惊叹之余，随同小刀走到了人形建筑的下方，然而建筑底部严丝合缝，没能看见任何入口。

小刀绕向另外一边，朝着远处的一个涂着黄色油漆、四面漏风的轿厢走去——这东西本该出现在工地上的。

这座轿厢连接着隔壁高楼顶部的塔吊机，里边已经挤了不下十人，而其中一个穿着黑色保安服戴着针织帽的男子朝苏寻烽和小刀催促道：“你们俩是要上去吗？快些！”

二人连忙进入轿厢，很快，轿厢晃晃悠悠地带着这一批人升上了空。

轿厢四面都是漏风的钢质网格，苏寻烽边上的一人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高，瑟瑟发抖起来。

“这比我前两天坐的那个摩天轮还离奇，”苏寻烽回头对小刀说，“而且好像不太安全。”

“放心，‘脑壳’给每位顾客都买了意外坠亡保险。”保安听见了苏寻烽的话语，插话道。苏寻烽身边那人抖得愈发厉害了。

片刻之后，塔吊机将轿厢送至人形建筑的后背处，在一块向外延伸的平台上稳稳地停住了。

“脑浆头皮后脑勺儿！欢迎探索‘脑壳’，”入口处，一个头顶悬浮发光灯泡的迎宾侍者对众人笑脸相迎，“请各位确保自己已成年，‘脑壳’对顾客故意隐瞒真实年龄产生的任何后果概不负责噢。”

二人进入建筑内，迎面是一道走廊，墙上挂着灯牌和几幅立体主义装饰画。

小刀在一个小窗口支付了入场金，领着苏寻烽进入酒吧内部。

动感的灯光和音乐搅散在舞池内熙攘的人群之中，苏寻烽原以为这里暗藏玄机，然而事实是，这一切不过如点评网站上看起来的那样，平平无奇。

小刀径直走向最角落的一个小吧台，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苏寻烽也跟着落了座。

“再等等，还有个人没到。”小刀招呼调酒师靠近，放低了声音说道。

“那要先喝点什么吗？”调酒师说。这是一名头顶猫耳，身材丰腴、有着亮银色长发的年轻女性，微光在她的长睫间忽闪着。

“呃，什么都可以，给点推荐呗？”小刀说。

“我不是很想喝酒。”苏寻烽插话。

“噢，”调酒师莞尔一笑，“最好还是喝点，会有帮助。”

她二话不说，从背后伸出四条毛茸茸的条纹猫尾，从酒柜上缠起几个瓶子，同她自己的双手表演了一段眼花缭乱的花式调酒。

“绞尽脑汁。”

片刻之后，她将两杯粉色的饮品摆至苏寻烽二人眼前，还各往里丢了一颗乳白色的物体。

苏寻烽细细瞧了瞧，那似乎是做成耳蜗形状的奶冰。

苏寻烽放下鼓掌的手，举杯尝了一口，这味道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似乎混合了姜味和肥皂水味，但居然还有些好喝。

“GOB产的外接附肢？”小刀放下杯子，朝调酒师身后眯起眼，准确地说出了产品的生产年份和型号。

“不愧是义体医生，挺识货呀。”调酒师说。

“做脊柱强化了吗，”小刀说，“没有的话，你知道去哪找我，我可以给你优惠。”

苏寻烽想象了一下那些东西在自己背后的样子，忍不住问：“装上这些不会行动不便吗？”

“难道多四条灵活的尾巴，还会只有一对胳膊更不便吗？”调酒师笑着说，“它们能吸引顾客，让我调出更好的酒，拿到更多小费，当然，对于吓跑一些流氓也很管用。缺点嘛，我每年都得为义体管控所交一大笔税金，而且，它还让我患上了饱晕症。”

“真的有这种病症？”苏寻烽说。这酒有点上头，他已经有些晕乎乎的了。

“没错，一种少见的义体副作用，一旦短时间内吃太多东西，人就会昏过去。”小刀说。

“不过这反而让我饿得更快，每天都吃得更多了……”调酒师说，随即起身招待其他顾客去了。

“话说，我们来这儿是要见什么人吗？”苏寻烽问小刀。

“丁珏一会儿就到，你等会就知道了，”小刀看了看表，说，“我们先聊聊别的。”

小刀顾盼四周，确认近处无人后，他掏出智卡，向苏寻烽展示。屏幕上布满了一些词语和图片，彼此之间用线条相互连接。

“这是迄今为止我们所能确认的词，最难理解的，就是这串数字，7987，”小刀在屏幕上画了一个圈，“你想，子弹，还有云檄，他们有什么共同点？”

苏寻烽思索了一会，说：“都在火星为星穹工作，都参加了一个机密项目，难以和外界联系，而且……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工作的具体地点在哪儿。”

“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你要怎么让别人尽可能地找到你？”小刀说。

“我会给出最贴近的线索，我能看得到的东西，我坐过的交通工具，还有我路过的地方……所以这数字是什么，门牌号，还是……某个飞船的编号？”苏寻烽说。

“都有可能，但就凭四个数字就要确认一扇门或者一架飞船，显然是大海捞针。我们觉得，也许是某个更加容易被注意到的东西，比如——”

小刀戳了戳智卡屏幕，在上方呼出一张信息页。

“7987沃尔什凯文。”苏寻烽读出上面的内容。这是一颗轨道位于火星和木星之间的小行星，于上方建立了太空补给站。

“可是……我们难道要为这个不确切的推论跑一趟那个小行星？就算我们真的那么做了，接下来又该怎么……”苏寻烽突然感到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对不起，不是我想泼冷水，只是我觉得……这还远远不够。”

“你说得没错，是远远不够。”苏寻烽身后传来这么一句。

是丁珏，她背着一个不起眼的单肩小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

“就算找到了更多线索，确定了所有失联的人的情况，我们也无能为力，”丁珏在边上坐下，“所以不如转变策略——去星穹总部，挖出他们的秘密，曝光他们的所作所为。”

“你想打一场舆论战？”苏寻烽说，“和星穹？我们哪有能力和他们对抗？”

“我们没有能力，但是世联会，还有那些被星穹挤压竞争的对手公司有。我们只需要……吹口气，给死寂的水面一些微小的风浪。”

“这，这很冒险，你之前就被星穹发现了，而代价是——”

“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你，和你的能力。”丁珏说。

他的能力？苏寻烽有些纳闷。

他想了想，自己现在除了不那么怕冷，或者时不时像精神病患一样出现幻觉以外，难道还有什么独特之处吗？

“还记得吗，你之前在叶宏胜身上感受到了一些东西，”丁珏说，“我们最近才想明白，那或许是某种形式的网络入侵。”

丁珏解释，人类的大脑通过五感感知世界，而苏寻烽可以通过幻觉看见非现实的景象，听见不明来源的音乐和说话声，凭空闻到或是尝到一些味道，甚至能够触摸到幻觉里的物体。

“就像电子设备会通过屏幕显示内容，而你没有那块屏幕，所以当你黑进某个设备时，会以幻觉的形式来显现结果。”

苏寻烽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回忆了一下过往的经历，似乎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当时在叶宏胜身上看见幻象时，对方正好掏出了智卡，而他看见的不是叶宏胜的记忆，而是读取了对方智卡中的内容。

康兰的义体化程度非常高，所以他也能黑入对方，看见对方经历过的景象，甚至干扰对方的行为。

“朋友，要入侵某个东西，要破除层层加密协议，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是你无意之间就能做到，”小刀插上话，“所以也许，你可以帮助我们更轻易从星穹手里挖出点什么。”

“可是，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事情就那样发生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要来这里，”丁珏提了提肩上的小包，“我们要对你进行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