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好瘴毒之气后，庄奚言看了眼褚兰深的皮肉伤。
沉思片刻，他挑了几处严重的伤口治疗，余下那些不致命的小伤便没管。
紧接着，庄奚言掸掸衣角，整理好发皱的衣衫，朝古榕树后方走去。
地上那些果然是人。
看衣着打扮，应该是褚兰深的护卫。
庄奚言探了探他们的脖颈脉搏——没有跳动。
怕是出行途中遭遇恶鬼袭击，慌乱之下驾车上山。毫无法力的凡人难以抵挡恶鬼，负隅顽抗后，仍被杀害。
如果他今天没有路过，他们拼死拼活守护的褚兰深，也会无声无息死在这荒山野岭。
庄奚言收回手，正准备送他们最后一程，后方突然有什么东西猛然抓住他的脚踝。
他扭头去看，是一个奄奄一息的护卫。
护卫满脸胀红，费尽力气从嗓子眼发出一声低吼：“杀了他！”
“什么？”
顺着护卫的视线，庄奚言望向古榕树——
那里只有一个沉睡的褚兰深。
他想了想，蹲下来认真问道：“你好像是他的护卫，可你没让我救他，反倒让我杀他，为何？”
“他会害了苍祈！这种灾星，谁不想杀他！”
庄奚言手指一划，把地上那些人都囫囵指一遍，问：“你们……都要杀他？”
“那是自然！你要不想被他害死，就拿起我的刀，狠狠捅进他的心窝！”
护卫递上自己的刀。
庄奚言用指腹轻轻推开那把沾血的刀。
“如果真是这样，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他抬了一下自己的脚踝，试图收回来，但被那人死死抓住，他挣脱不开，只好道：“无论如何，谢谢你的忠告，我会慎重考虑——但你能不能先松开我？”
护卫不可置信地看他。
“你不信我？只要你拎他的头颅去京城，二皇子会赏赐你无数金银财宝，多少美人都可以，男的女的都行，只要你杀了他！”
护卫像条蛇一样爬起来攀上他的腰带，试图用这种方法带他过去。
庄奚言手上阻止他的动作，嘴里边问：“你是二皇子的人？”
护卫有些生气：“这不重要！”
没有否认，便是承认。
庄奚言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跟他好好讲道理：“我拎着七皇子的脑袋去找二皇子领赏，你觉得二皇子是赏我金银财宝，还是赏我死无全尸？”
皇子之间哪怕争执反目，表面上依然和和气气。即便二皇子真对褚兰深有杀心，也绝不敢公然表露。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贸然领赏，结局更可能是被灭口。
庄奚言无意蹚这趟浑水，奈何护卫没听出他话里的婉拒，更没发现他知道褚兰深是七皇子的端倪。
“他是天降灾星！天降灾星！”
声音戛然而止。
护卫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珠，不甘心地倒了下去——
手里还攥着一根的腰带。
庄奚言：“……”
取回腰带，站起身，这下他站得离每个人都保持一定安全距离，重新捏未完成的诀。
一片轻薄如水雾般的蓝色光芒，轻轻覆盖在这些死去的人身上。
片刻后，光芒融进土里，方才还弥散着血腥味的尸体，逐渐消失不见。
连马车也没了。
做完这些，他回到褚兰深身边坐下休息。
他抬头望天，耳边终于传来悦耳的鸟叫声，森林恢复往常的生机。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血已变得干涸，他取出手帕仔细擦拭，内心十分平静。
褚兰深的脑袋忽然歪在他的肩膀上。
庄奚言扭头看他：“阿深，你身边的人如狼似虎，个个都想要你的命，你至今无所察觉吗？”
褚兰深还在昏睡，自然没法儿对他的话回应。
“……罢了，我先带你回家养伤，伤好之后，就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
庄奚言活动了几下筋骨，然后蹭的一下，把人背起来。
一到家后，他把人放到床榻上，一边坐下休憩，一边隐约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竹篓！
庄奚言正苦恼着，一头白鹿伸长脑袋往房里看，庄奚言眼睛一亮，把它招进来。
“阿察，竹篓落在古榕树下，你去帮我找找好吗？”
白鹿是他的坐骑，体形似骏马，通身白毛，长有九叉，颇有神威。它听懂了似的，点点头，就朝屋外走。
这座小屋的卧房总共两间，庄奚言住在隔壁那间，这间一直空着，他几乎没怎么进来过。
所以这间卧房的角落布满蜘蛛网，桌上的灰尘厚得有一寸高，空气中的潮湿味浓得刺鼻，都属实合情合理……
庄奚言揉了揉有些发晕的脑袋，感觉稍好一点后，便再次掐诀。
两个蓝色的小光球陡然出现，先是绕着庄奚言，调皮地跳来跳去，然后跳到角落里，突然生出一张大嘴，一口咬住蜘蛛网，撕拽吞噬，把整个卧房的虫子灰尘全都吃进肚子里，小光球逐渐变成大光球。
它们忙着打扫，庄奚言起身开窗通风。
霉味总算淡了些。
然后他去自己房里寻纱布药膏，回来给褚兰深处理皮肉伤。
大光球吃得差不多了，晃晃悠悠飞出窗外，在阳光下像个被戳破的泡沫，嘭地一下裂开，里面的脏物都落在篱笆之外的土沟里。
庄奚言给褚兰深打好最后一个结，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
他知道自己快要失去意识，草草给褚兰深施忘心术，刚站起身，眼前一片黑，险些摔倒。
一路跌跌撞撞，刚要回自己的卧房，正巧碰到回来的白鹿。
白鹿叼着竹篓走到他身边，又黑又圆的眼眸眨了又眨求夸奖，庄奚言拍拍它的脑袋，它才高兴地回鹿棚吃草。
庄奚言使劲推开房门，刚挨到床就栽倒下去。
眼前混沌难分，忽明忽暗，有一大片雾气缠绕他在四周，等那股大雾散去，庄奚言听到有人在叫他。
“大哥哥，你是神明吗？”
庄奚言回头一看，是一个包子脸小孩，五官精致可爱，正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仰头看他。
他问：“为什么这么问？”说完忍不住捏捏粉嘟嘟的脸颊。
包子脸被陌生人捏来捏去也没生气，只默默揉了一把脸颊，稚嫩的声音笃定道：“刚才我看见你变出好几条蛇，把那些人吓得尿裤子。”
刚才几个宦官围着一个小宦官又踢又踹，嘴里骂骂咧咧，似乎是指责小宦官没交孝敬费。
庄奚言在假山后看了半晌，便转身离开。
离开之前，丢了几条无毒的青蛇过去。
万万没想到，他暗中观察别人，别人也在暗中观察他。
庄奚言：“被你发现了。”他蹲下与包子脸平视，竖起手指贴在唇前。
“那我请你帮忙保密，好吗？”
包子脸点点头，又想了想，一副不确定的语气：“是指你丢蛇，还是指你是神明？”
庄奚言：“……”
庄奚言：“都保密。”
包子脸捣蒜似的点头，庄奚言准备离开，衣袖被人轻轻拉住。
庄奚言：“还有什么事吗？”
包子脸嗫喏道：“大哥哥，你是下凡来救苦救难的吗……能不能请你救救我的阿娘？”
这个小家伙，真把他当神明了……
庄奚言：“咳，我只是路过，我不是神明，我帮不了你。”
哗的一下，包子脸的泪珠一颗一颗掉下来，像是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
他胡乱擦了两下，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下来，郑重磕头。
“大哥哥，只要你肯救我阿娘，我愿意付出一切！”
庄奚言被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把人抱起来，心疼地吹吹他额头上的红肿。
“你一个这么小的小娃娃，我能要你做什么？”
“任何事情，哪怕用我的命换阿娘的命！”
包子脸长得玲珑可爱，可他有种视死如归的气势，与他年幼稚嫩的模样毫不相符。
庄奚言鬼使神差说了声好……
说完就后悔了！
正懊恼着，抬头就看见包子脸的眼眸像颗流光溢彩的琉璃，动人婉转，熠熠生辉……反悔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急忙正色，补救道：“只此一次，以后你绝不能把希望寄托于鬼神之间，记住了吗？”
包子脸紧紧凝视庄奚言，仿佛要把这张脸刻在心里一样。
“我记住了，谢谢大哥哥……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庄奚言，你呢，小家伙。”
“庄奚言……”包子脸小声重复了几遍，然后才说，“阿娘给我取名褚兰深，小名阿深。大哥哥，你可以叫我小名吗？”
“好啊，阿深。”
眼前忽然模糊起来，怀里的小孩不见了。
庄奚言喊了几声阿深，但周围变得一片漆黑，他的声音如石沉大海一般，得不到一点回应。
他走在一条幽暗的路上，路上的风很大，吹得他眼睛痛。
他用衣袖遮挡，漫无目的往前走。
四面八方传来凄厉的惨叫声，忽远忽近，他分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声音，像人在哭泣，也像野兽在嘶吼。
他越往前走，意识越来越涣散，不知走向何处，突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在他的腰肢上，用力往后一拉。
一个激灵，庄奚言猛然睁开眼睛。
他怔怔看着帷帐，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
他很少做梦，怎么今天突然梦到很久以前的事情……
手背搭在额间，湿漉漉的眼眸茫然望向窗外。
月色醉人亦扰人，直勾勾宣泄进床内。他伸手扯下帷帐上的绳子，帷帐落下的瞬间，瞥见阴影处隐约站着一个身影，与黑暗几乎融为一体。
隔着透白的帷帐，庄奚言沉默望着那个身影。
那个身影见他醒来，修长的双腿往前缓慢走了两步，清冷低沉的嗓音里掺杂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你刚才，在叫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