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知道,我和褚公子住的那间卧房,看上去随时会倒塌,我真怕哪天睡觉的时候,被屋顶活活砸死。屋里就一张床,褚公子不许我和他一起睡,我只能睡在竹榻上,这也就算了,我还不想跟他睡呢……但窗户是纸糊的,破了几个洞,夜里山上多冷啊,漏风严重,半夜我经常冻得醒过来……”
听到董观延滔滔不绝,庄奚言有些不好意思了。
“所以我建议,我们找个时间,把家里修缮一下。”董观延握住庄奚言的肩膀,十分认真地看他。
“好,我记住了。”庄奚言郑重点头,默默记下,随后道,“观延,我也想把这个屋子修缮一下。”
这个小屋不仅要修缮屋顶,几乎到了要推倒重建的程度,如果不花一大笔银子请工人来修,是无法彻底解决不了漏雨问题的。
董观延瘪嘴道:“可是可以啦,但你为什么想帮李姑娘?我那会儿都是求了你大半天,你才肯收留我,这修缮屋子要花不少银子,你怎么这会儿说帮就帮了……”
庄奚言心虚道:“人家一个小姑娘,能帮就帮一下吧。”
“我看你是看上了李姑娘,想做人家孙女婿。”董观延窃笑。
“不可胡说。”庄奚言望向屋内,摸着下颌道,“那个老人家好像认识我,我只是想搞清楚这件事,然后取回我的玉佩罢了。”
“只怕你做这些之后,你就更难取回玉佩咯。”董观延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掏出刚才庄奚言给他的荷包,“你想给李姑娘多少?”
庄奚言思考片刻,道:“够帮他们把屋子修好就好。”
“啊?那他们家那么穷,为什么不干脆给他们银子?翠枝爷爷肯定不会让翠枝嫁给阿牛的,你啊,会被他一直缠着,直到你真成了他的孙女婿。”
庄奚言沉默片刻,回:“我可以救急,但不救穷。他人的帮助有限,他们需要学会如何跨过坎,但不能陷入找捷径这件事上。一切投机取巧的做法,最终只会害了他们。”
董观延想了想:“也是。”他终于明白当初庄奚言为何拒绝再帮秋山山,果然,是他自己想狭隘了。
庄奚言:“可以想想办法,帮他们找到可持续来钱的路子。你有什么主意吗?”
董观延又瘪了瘪嘴,心里犯嘀咕,要是有这种办法,他都不至于赖上他……
“我看老的老,弱的弱,出门当工也不太可能了,只能富贵险中求,就看他们敢不敢。”
“有多危险,什么办法?”
“想知道?”董观延低声道,左右瞧瞧附近有没有人,然后凑到庄奚言耳边小声说话,生怕别人听了去,“盗窃抢劫,杀人越货,拐卖小孩……这些来钱都特别快,还有好多,都在《苍祈律令》里写着呢。就是一点,别被官府抓到,如果被抓到,不仅银子要上缴,还要掉脑袋的……”
庄奚言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观延,《苍祈律令》第九十五条第七则,教唆犯律,杖刑五百。”
董观延赶紧捂住嘴巴,“我什么都没说,你什么都没听见。”
庄奚言闷笑一声,无意中瞧见远处的李翠枝唉声叹气,闷闷不乐,像蔫了的花儿一样。
董观延也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感叹道:“奚言,你想取回玉佩,要先解决李姑娘的终身大事才行,这才是症结所在,不然她爷爷不会轻易放手的。”
“只能如此了,可是我怎么才能帮到他们呢……”庄奚言低头思考。
“哎,不知道。你说啊,有的人富得流油,钱多到没地方花,又是什么百花节,又是什么奇花异草;而有的人为了一两碎银四处奔波,到头来连活着都是一件苦差事,真是同人不同命。”
董观延抱胸哼哼唧唧道:“人间多苦难,命运总不公啊。”
庄奚言侧首瞧他。
有些人一出生则锦衣玉食,有些人一落地却并日而食。但世间万物讲究平衡,天生福气到老的人少之寥寥,真有,也难免遭人妒恨,最终引起祸端;唯有多行善事,方能解困厄之境。日中则昃,月满则亏,因此,万物总归于平衡。
所以,只要事情还没到绝境,就一定还有转变的机会。
不过,董观延这话似乎意有所指,矛头直指某人。
庄奚言微微抬起眉毛,似乎想起来什么,“说起来,听说秦府一直在寻奇花异草,你可知道为何?”
“钱多没处花啰。”董观延才说完,就意识到自己的话酸不拉几,活像个仇富的穷书生,这种心态上的恶变让他有些不适,又想起自己好歹是个书香子弟,怎么现在满口钱啊财啊的,他闷咳一声,将心底窜出的沉闷感压下去,语气恢复平静道,“秦老爷是出了名的爱花,不光是找奇花异草,他对花匠也是求贤若渴。”
“有多求贤若渴?”
“说夸张点,就是到了能倾家荡产的地步。”
“这样么。”庄奚言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晚上,等他们回到山上小屋时,月光散落满地,门口只有阿察的身影,看样子在等他们回来。
庄奚言拍拍阿察的脑袋,忍不住望向隔壁那间卧房。
里头一片黑暗,没有烛光。
董观延过来牵阿察回鹿棚睡觉,边打哈欠边问:“咦,褚公子还没回来吗,寄信要这么久?是不是太想家,想到那封信都写不完了。”
庄奚言跑去灶房看了看,里面空无一人,他心里忽然有些失落,还是温声回道:“可能有事耽误了。观延,早些休息吧,明天还要赶早。”
“好。”董观延瞧他略显孤独的背影,冷不丁喊了一句,“褚公子明天肯定回来,别担心。”
庄奚言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这个,但还是对他笑了笑,便进屋去了。
次日,两人早早出门。自出门起,庄奚言就叹了无数次气,眉头也蹙得紧紧的,浑身上下写着郁闷二字。
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董观延知道庄奚言对花的喜爱程度,可谓是捧在心尖儿上了,一没事就坐在院子里赏花,眼神比流淌的小溪还温柔。
可现在……
他不禁感叹:“这花生得如此好看,你真舍得啊。”
他指的就是那株十二异色的中逢花,是庄奚言最为宝贝的。
庄奚言摇摇头,没说话。
“百花节昨天就开始了,现在才来参赛,会不会来不及啦?”董观延抱着花盆,跟在他身边。
刚刚他们还特地去买了一个很好看的花盆,又耽误不少时间。
“放心,我们今天不是来参赛的,是来找有缘人的,你且把帷帽带好。”
“什么有缘人?”董观延一脸茫然。
庄奚言神神秘秘不告诉他,只是带他来到登记的地方。
颀长的身形站在花台上,唇红齿白,温润如玉。
一阵煦风带来舒适凉意,泛着茶白的大袖衫团着竹青直裾,随风微微飘动;乌黑的发丝拂过纤细腰身,如神明下凡般超然脱俗。
路过的公子姑娘们纷纷驻足,看着台上清秀温和的人儿站在众花之间,居然在对他们笑,还笑得那么好看,像搅乱了一池春水一样,动人心弦。
而他怀里那盆中逢花从没见过,竟有十二异色,不知到底是花比人俏,还是人比花娇,看得人心神荡漾。
有位胆大的姑娘突然把手帕扔上去,旁边的人也跟着扔手帕,几人玩上瘾了,就像投壶一样看谁能把手帕扔他身上。
不知谁人的手帕正好盖在庄奚言脑袋上,他无奈取下,惹得下面发出一阵惊呼娇笑。
“哈哈哈,跟掀盖头似的。”董观延在旁边笑道,“人靠衣装马靠鞍,你就是最好的招牌,还好出门前给你收拾了一下,你看看,这么多人给你丢手帕,想必得的票数不会少……奚言,干脆你就站在这里,别下台了。”
庄奚言面上带着微笑,背地里悄悄低语:“我想下去。”
董观延:“再坚持一会儿……”
台下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有的惊呼花好看,有的暗赞人好看,在喧杂中有人扬声问道:“公子,你这是什么花?真俊啊。”
庄奚言刚要回答,董观延连忙挑起薄绢,凑过去低声道:“你可别说中逢花,那太随大流。咱们要想得更多的票,就得让他们留下深刻印象;要想留下深刻印象,就得独树一帜;要想独树一帜,就得取个特别的名儿。你有什么好的主意没?取个应景的。”
“这一时想不出来,你替我想罢。”庄奚言猜他已有主意。
“那我来,我刚刚想了个好的。”董观延清清嗓子,整理好帷帽,向前一步,朗声道,“古有‘九天揽月’,今有‘君子揽花’。诸位,这花是我家公子的心头好,花了三年的时间,种下无数中逢花,才种出这么一株罕见的十二异色,我家公子心胸宽大,不想一人独享,于是今日来参加百花节,想趁此机会,找个有缘人,分享栽培之道,种出更多的‘君子揽花’。”
董观延一说完,众人短暂沉默,随后拥挤的街道爆发出巨大的嘈杂声。有人举手说自己就是有缘人,还有的说自己可以学,一时场面极其喧闹。
他得意洋洋转头看向庄奚言,邀功似的小声说:“怎么样,君子揽花,贴切吧?大家的反应好吧?我还是有点用处的吧?”
“嗯。”庄奚言,“还好有你在。”
“好名字!”忽然一道中年男声传来,附带着“麻烦让让”、“借过一下”的年轻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几个小厮客客气气地开出一条道,后面跟着一顶轿子横在台下。一侧的小厮掀开帘子,一个身形富态的中年男子从里面出来,满面笑容,和和气气道:“君子揽花,有趣,有趣。”
庄奚言面上波澜不惊,微笑看着来人,像早就知道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