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一个大嗓门从人群外传来：“是谁要买我家地？”
众人循声望去，一个看上去憨厚老实、一身腱子肉的男人走来，手里牵着一头牛，看上去应该就是其中一块地的主人。
小厮连忙跑过去赔笑道：“小兄弟，是我家老爷要买你的地，你看看你再考虑考虑？我们老爷真的喜欢这块地，可以给你这个数。”小厮悄悄地比了个数。
“别叫我小兄弟，叫我阿牛。”孙多牛没理小厮，穿过人群，走到秦福面前，“你就是秦老爷？我就这么点土地，全家都靠它过活，卖给你们，那我们岂不是没饭吃要饿死？”
一旁的吃瓜人群嘀嘀咕咕：“人家靠这块田吃饭，秦老爷该不会要强占了吧？”
“不好说，有钱人的手段多着呢。”
“我一直以为秦老爷挺和善的，看不出来他这么横。”
“他要是敢做出强买强卖的事情，那以后我就不到他花坊买花了。”
“我也是我也是……”
秦福的耳朵微微一动，爽朗一笑：“阿牛，你言重了。我们不是强盗，生意往来一定是你情我愿。我知道你有许多顾虑，现下呢，我只是想跟你打个商量……”
孙多牛相当抗拒：“什么商量！你要断我吃饭的家伙，我才不跟你商量，你走！”
秦福抹把汗：“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吃饭成问题，相反，我可以让你和你的家人每天吃饱饭，你看如何？”
孙多牛更生气了，大叫道：“你要买走我的地，我还能吃饱饭？你们有钱人骗人都不上心，当我是傻子吗！我阿牛是绝对不会卖地的，你们想也别想，哼！”
见气氛有些微妙，小厮跑出来笑脸相迎道：“阿牛，我们老爷向来宅心仁厚，言出必行，你且放心听听我们老爷是怎么说的。”
说到“宅心仁厚”四个字时，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嘁”了一声，小厮眼巡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掏了掏耳朵，便继续对着孙多牛笑。
董观延瘪嘴，拉平薄绢，往庄奚言身边拢了拢身子，嗓子里发出不屑的冷哼声。
庄奚言被他挨得紧，又被这么多人围着，愈发闷热，他用衣袖擦了擦鬓边。
忽然旁边人群散开了一些，透了凉风，灌进他衣领处，庄奚言这才觉得好受多了，继续旁观孙多牛与秦福的对谈。
孙多牛不情不愿：“行吧，我阿牛虽然是个粗人，但不是不讲理的人，如果你能说得我心服口服，那我就……那我也不会卖地的，反正我怎么也不可能卖地！”
说完，他抱胸撇开头，只露出一侧耳朵去听，看上去心里不服气，好像他们在以多欺少。
秦福又听见身边的窸窸窣窣，他只觉自己忽然被架在高处，供人指指点点，若是做事不周全，必定要被人戳脊梁背。
他轻咳一声，口吻认真道：“你放心，你不想卖地，老夫绝对不会强迫你。说到底老夫不为名不为利，我想要这块地，只是想成全这位公子。你看这样如何，我租三年你的地，期间我保证只用来种花，绝不做其他事情，三年之后，我保证还你一块一模一样的地。而这三年的租金，我就按照你现在的年收入翻番……”
庄奚言眯了眯眼，真如阿深说的，秦福真是个聪明的商人啊。
这话一出，秦福的动机就是成人之美，若真搞出不愉快的事情，他要负大半责任，而秦福可以全身而退，再不济也只是被他牵连，是个无辜之人罢了。
董观延正挨着庄奚言看戏，他看孙多牛就快松口答应时，忽然庄奚言开口道：“三年不够，我要十年。”
“什么，十年？不行不行，”孙多牛用力摆手，用全身拒绝，“本来三年我还考虑考虑，十年太久，到时候我的地都荒了，肯定没法种田。”
到嘴的鸭子飞了，秦福心梗了一下。
庄奚言不轻不重地笑问：“秦老爷，是不是我太为难你了？”
“不会不会……”秦福顺了顺呼吸，这种快得到手又没得到的感觉太堵心了，他对孙多牛干笑道，“确实，三年的时间用来种花，是种不出什么成果的，十年说长也不长。这样吧……这十年里每年的租金，我在你年收入翻番的基础上，我再给你安排一份活儿，我看你老实正直，身强力健，不如你去我城西铺子搬货，月钱呢，这个我得公平对待，不然我对不住我铺子里其他伙计。你看如何？”
孙多牛有些心动，他满身力气无处使，以往因不想荒了田地，才老老实实种地放牛，现在能去镇上当工，确实有些心动。
“那我的地……”
秦福知道孙多牛在担心什么，“老夫向你保证，你的这块地我只会用来种花，绝不做他用，十年后，我一定物归原主。”
“好吧，那我……”
“且慢。”
忽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音不是很大，却很熟悉，听得庄奚言心里陡然一颤。
众人闻言寻找声音的踪迹。
“阿牛兄弟，做交易呢千万别心急，要货比三家才是。”
不知何时，一个戴着帷帽的青衫公子站在庄奚言的身后，身形颀长，比众人高出大半个脑袋，待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他身上时，他才向前走了几步。
经过庄奚言的时候，肩膀轻轻蹭着肩膀，庄奚言心里有些酥酥麻麻的，就像闷热的时候跳进小溪里嬉戏一般舒服又放松。
“这位公子，你这是何意？”秦福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众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听见他话中带着笑意：“方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我只是为阿牛兄弟感到可惜。这样好的良田，我愿意高价租下，无偿让给——这位公子。”
褚兰深向后一转。
不需要特地指明是谁，众人便知道他面向的是庄奚言。
“奚言，这不是褚公子吗，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董观延下意识地一躲，又疑惑自己有什么可躲的，于是直起腰版，挺起胸膛，“他手里拎着什么，酱油？”
庄奚言仔细一看，发现褚兰深宽大的袖子下，好像拎着一壶酱油。
一种不被外人知晓的关系，让他嘴角忍不住勾起。
“你……”秦福抚下胸口，似乎有些郁结，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总在关键时刻，就有人来捣乱，“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一个惜才的过路人罢了。”褚兰深背对庄奚言，轻轻晃动袖子里的酱油瓶，像是在和他打招呼。当然，面上还是清清淡淡地笑，“不值一提。”
“哇……这位公子的身形好俊……”
“少犯花痴了你，看不清脸，万一是个贼眉鼠脸的，吓死你……”
“不会吧？”
“你以为呢，那谁谁谁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像是听到少女们的私语，褚兰深轻轻掀开薄绢的一角，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落入她们的眼中，她们倒吸一口气，然后凑在一起闷声尖叫，他回以微笑，便放下了薄绢。
“天你看到了吗，他的眼睛笑起来好好看！”
“看到了看到了你小点声。”
“好我矜持一些……啊我控制不住，他在对我笑啊！”
“嘘——别人都在看我们呢。”
看到这个小插曲的董观延忍不住撇嘴，就这？
他扭头对庄奚言低声耳语：“他一定是故意的，知道自己长得好看就撩拨姑娘家。虽然我承认他长得是不错，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他们都被他的外表蒙骗了。再说，我觉得还是奚言你更好看，斯斯文文，一看就是博学多才的翩翩君子，比他那双招蜂引蝶的桃花眼顺眼多了。”
庄奚言闷笑一声，褚兰深好像能听到似的，他微微侧首，连带着薄绢也飘了起来，董观延心头一紧绷，立马老实站好，看左看右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前方。
秋山山看到是他，刚要打招呼，立马捂住嘴，然后左看右看，退出人群，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这位公子，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小厮看自家老爷被气到，于是接上话询问褚兰深。
“我的意思是，我愿以这块地年收入的三倍，当做我每年的租金，向阿牛兄弟租十年，分成每月交付，除了无法给阿牛兄弟安排活儿，其他都与秦老爷给出的条件无二。”
小厮气道：“这不好吧，怎么说也是我家老爷先来的，理应先来后到才是。”
褚兰深问：“你们签了书契吗？”
小厮怔住：“还没。”
低低的笑声从帷帽下传来，褚兰深勾起嘴角：“既然没签书契，那想做谁的生意，自然以阿牛兄弟的主意为先。”
褚兰深从腰间取下一个鼓鼓的荷包，修长的手指提着荷包一晃一晃，“这是我的定金，阿牛兄弟，可否考虑一下我呢。”
孙多牛有些不知所措，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偷偷望向庄奚言，不知该接还是不该接。
庄奚言注意到那个荷包，熟悉的青白底色兰花绣样……那不正是自己的荷包吗，什么时候到了他手里。
伸手一探，果然腰间空空的。
“够了！”秦福大声喊道，众人被他的声音吓到，众人以为他要大发雷霆，没想到秦福深吸一口气，平心静气道，“古语常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在老夫看来，还是千里马更少有，像庄公子这样的人才，老夫从未见到过，实在不想就此错过，这才铁了心要租地。阿牛啊，这已经是我能给出的非常大的诚意，再多我实在给不了，我也养了许多长工，我不能让他们寒了心。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在之前的基础上，每年再给你二十石米！”
作者有话要说：引文出处：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韩愈《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