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一向话多的董观延沉默了一路，回到山上小破屋后，摘了帷帽，坐在院子里，自顾自地发呆。

庄奚言还没踏进院子，远远地就看到有炊烟升起。没一会儿，灶房里走出一人，腰间围着围裙，手里端着冒热气的饭菜。

“回来啦，正好我做完了菜，快趁热尝尝。”褚兰深布好碗筷，又给庄奚言盛饭。

庄奚言就近夹了一口菜，在褚兰深殷切的目光下吃了进去，瞬间目光发亮：“好吃！嗯……对了，我走了一路有些口渴，有茶吗？”

“有。”褚兰深放下碗筷，“我去给你倒，等会儿。”

等人一离开，庄奚言立马扒了好几口饭。

董观延见状，一脸困惑，他狐疑地尝了尝，然后也扒了好几口饭才算了事，一边吸气一边低声说：“奚言！要是你都不敢说真话，就没人敢跟他说了——这也太辣了吧！”

“总有个过程嘛。”庄奚言夹起一筷子，“再说，挺下饭的，比我做的菜好吃多了。”

董观延想了想，瞬间被他说服：“也是，而且多扒几口饭，好像也没那么辣。”

这时传来脚步声，两人默契地低头吃饭。

褚兰深端着茶杯送到庄奚言面前，他道了谢便一饮而尽。

董观延咽了一口白米饭，问道：“奚言，你干嘛让秦老爷每个月给阿牛租金？他这样至少要攒大半年才够成亲的钱，多麻烦啊，不如干脆一起给他，省得夜长梦多，而且你还要他做长工，整天搬货，岂不是累死累活的。”

褚兰深慢条斯理解释：“一个穷惯了的人，倘若一夜暴富，要么变得大手大脚，要么变得十分吝啬，无论哪种都不利于他以后的发展。所以，每月给一部分，不至于太多迷了心性，不至于太少不够生活，再不够，就靠自己的双手去挣钱，这样挣来的银子比什么都踏实。”

“阿深，你果然是这样想的，还是你想得周到，当时就是你的那句每月交付，才提醒到我的。”

“那也是哥哥聪明，和我心有灵犀。”褚兰深眨了眨眼，咧嘴笑道，“不然，我就是把饭喂到嘴前，也有人不知道张嘴。”

董观延轻咳一声：“其实知道的，只是张得晚一些。”

褚兰深将另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淡淡道：“喝你的茶吧。”然后继续给庄奚言夹菜。

庄奚言端着碗笑，迟迟没有下嘴。

董观延不服气：“可是奚言也穷啊，要不是你当了玉佩，他哪有那么多银子？他还不是原来那个样子，没有大手大脚，也没有吝啬。”

褚兰深扭头看庄奚言，好奇道：“哥哥的性子倒是无欲无求，与众不同。”

庄奚言无辜道：“我不娶亲不盖房，身体健康不生病，吃喝山里全都有，除了偶尔下山买点东西，实在没有要用银子的地方。”

褚兰深眨眨眼：“也是。哥哥你再尝尝这道菜。”

董观延端着茶杯，看到这两人和谐的画面，一时心里有些羡慕。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菜，看上去心不在焉。

庄奚言注意到他表情不对，问道：“观延，是不是方才去秦府，让你心里不痛快了？”

“我……”董观延拨了拨碗里的米饭，无精打采地说，“我只是有些事情想不通。”

“跟我说说？”

“你觉得秦老爷怎么样？”

庄奚言放下碗筷，回道：“是个惜花爱才之人。”

董观延又问：“为人呢？”

庄奚言沉吟半晌才道：“我对他不够了解，不清楚他的为人。”

董观延不死心，追问道：“就今日发生的事，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庄奚言想了想：“在外看来，秦老爷是个富商，很有钱，但他却愿意把钱投在城镇的发展上，如今能有‘人间花镇’的称号，秦老爷功不可没。且就今天看来，他为了招拢人才，愿意一掷千金租下耕地，同时会考虑到自家长工，就此看来，秦老爷做事思虑长远，做人滴水不漏。”

董观延越听越闷闷不乐：“评价还挺高，那你今天还给他下套，让他当冤大头。”

庄奚言看他孩子气的样子，不禁失笑道：“秦老爷为商多年，是个老江湖，怎么会看不穿我的小把戏。不管他是当街拦我赔笑脸，还是一掷千金租地，他愿意做到这种程度，说明他权衡利弊过后，认为这事儿得多于失。看似他被我下套，实则他与我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起来，这招也是阿深教我的。”

褚兰深歪头看他，“我？”

庄奚言笑，“你上次跟我说的，先知其想，方知所为。”

褚兰深大约是想起来了，微笑道：“原来哥哥记着，那你是不是该交束脩？”

“你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已经够你几年的束脩。”庄奚言用筷子轻敲他脑袋，继续说道，“之前无意中听他管家说，秦老爷一直在寻找奇花异草，能人异士，于是我才想试一试。今天我闹得沸沸扬扬，秦老爷却以礼相待，等这事儿一传开，既显得他爱花，又显得他惜才，对他名声大有裨益，其他能人异士听到这样的事迹，只怕不需要秦老爷主动找，他们就有人会自愿上门。再者，我的花的确入了他的眼，他起了怜惜之情，两者结合，他才心甘情愿跳下圈套。”

“所以，秦老爷的银子是花在名声上，花在哥哥身上，花在中逢花上，而不是那两块地。”说完，褚兰深夹了块肉放到庄奚言碗里，然后眨巴一下眼睛，朝他努嘴。

庄奚言干笑一声，浅浅咬一口肉。

“你说他知道？……那他还带你去他府上，给你讲家里事，还邀请你参加六十大寿，他就不怕你再给他下套？”

“大抵是高山流水，惺惺相惜。”庄奚言笑了一下，“不过，我总感觉，他可能有事求我。”

董观延小声嘀咕道：“你别等当了上门女婿，才知道被骗了，有些人看着是个好人，其实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劝你小心为上。”

庄奚言被口水噎了一下，忙找水喝，褚兰深把茶递他手里，不轻不淡地问：“什么上门女婿，刚刚怎么没说？”

晓得说错话的董观延佯咳一声：“……反正我觉得秦老爷动机不纯，明知我们来者不善，他还敢叫我们去他府上，一定没安好心。”

褚兰深风轻云淡：“我记得我和哥哥第一次遇到你时，你正在秦府门口闹着要见他。”

“我那时候是走投无路……”董观延含糊其辞，看上去有些窘迫，“我一介读书人，是扒了脸皮丢了心肺去的，去之前我想了好几种文雅的说辞，谁曾想，我连门都没踏进去一步，还被那般羞辱……而今日，秦老爷是第一次见到奚言，就盛情邀请，再三邀请，甚至六十大寿也主动邀请，我、我想不通。”

庄奚言明白董观延心里不舒坦，便道：“观延，是我考虑不周，今日让你陪我去秦府，让你遇到不开心的事了。”

董观延连连摆手解释：“千万别这样说，这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要去的，我只是……看到他对妻女那么好，对你这么好，可一想起我爹与他的情谊，他如此待我，我便……心里闷得慌。”

褚兰深意味深长道：“他与你爹的情谊再深，也有比这情谊更重要的东西，或许不是他不想待你好，只是两相权衡，无暇顾及你。”

“你！”董观延气呼呼放下碗，脸涨得通红，“你懂什么，我爹救过他的命，没有我爹，哪有今日富甲一方的他？吃水不忘挖井人，他忘恩负义，我就是替我爹不值！”

董观延一口气把碗里的饭都扒干净，凶狠狠地放话：“我今日不洗碗了！”

说完，头也不回，踩着重重的脚步回房关门。

半晌，褚兰深回头看向庄奚言，无辜道：“我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庄奚言干笑两声：“应该不是吧，让他静一静。”

“那就好。”褚兰深又给庄奚言夹了两筷子菜，不经意地问道，“哥哥，你们怎么忽然这么亲热。”

庄奚言一边吃菜，一边想着董观延与秦福的关系，着实很微妙。

在话本里，忘恩负义的桥段太常见了，家道中落的书生去富人家求助，曾得到书生家帮助的富人却将其赶出家门。等书生考上状元衣锦还乡时，富人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可现实偏偏是，秦福没做过什么为富不仁的事，相反他还是个口碑不错的富人。若秦福罪大恶极，董观延还能问心无愧地唾骂他；但所有人都说秦福好，只有董观延一人说不好，他心里才会感到十分割裂。

而董观延把自己当作自己人，自己不但没有站在他的立场为他说话，反而句句夸赞秦福，所以他才更生气难过吧。

庄奚言忍不住叹气，碗里的饭也吃不下去。

谁知耳边传来一道妥协委屈的声音：“我不问就是了，怎么还不吃饭了……你快吃吧。”

庄奚言抬头，看见褚兰深正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己，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他忙道：“怎么了阿深？”

褚兰深撇嘴道：“我只是问问你们关系怎么变亲近了，你就不高兴了，连饭都不吃了。”

“我刚刚在想事情，没听到。”庄奚言见他跟小孩子一样撒娇，一时觉得好笑，又觉得可爱，夹了几筷子菜到他碗里，“别胡想，我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不高兴，吃吧，饭要冷了。”

然后他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褚兰深，褚兰深听完，认真问道：“哥哥，那株十二异色的花送出去，你是不是很心疼？”

庄奚言一愣，说不心疼是假的，他花了很多心血才种出来那么一株，一直没舍得卖，回来后他心里总是酸酸的，只是没有表现出来，不知道褚兰深是怎么发现的。

他调整好心情，说：“嗯，是有一些，好在秦老爷是真惜花的，我相信他。而且重要的是，翠枝和阿牛有稳定收入，将来靠自己的双手挣钱，总有一天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

“那翠枝她爷爷再也不能用‘没前途’这话来阻挠他俩的婚事了。”褚兰深半真半假道，“哥哥，你真是……为他们劳碎了心，明明只是萍水相逢的人。”

庄奚言：“我只是为了拿回我的玉佩罢了，没有想那么多。”

“哥哥你真是……大好人，好到想把你锁起来，不给别人看到。”褚兰深的声音越说越轻，目光变得深沉。

庄奚言没听清：“你说什么？”

褚兰深把碗一放，难得赌气道：“我吃饱了，我不吃了。”

庄奚言点头道：“是不是累了？今天我来收拾吧。”说完，便开始收拾残羹冷炙。

褚兰深更气了。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庄奚言就快收拾好了，褚兰深心里不爽得很，又无所发泄，只得深吸一口气道：“我没事，只要哥哥高兴，我就高兴。”重重说完最后几个字，便夺过庄奚言手里的碗筷自己收拾，留下满脸茫然的庄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