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兰深哼笑一声，又给他斟上一杯，道：“说了大家一起干杯，你却先喝。不懂规矩，再来三杯。”

“啊？”董观延感觉自己上当，讨价还价起来，“三杯太多了，我最多喝一杯！”

一旁微笑看热闹的庄奚言忽然认真起来，对褚兰深说：“我倒觉得，观延身上有一个别人所稀缺的特点，就是懂得自省。这样的人内心善良，对很多事都能做到感同身受，但正因如此，有时候痛苦会加倍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其实，有时候稍微放松一点也不错，他未来会变得更好，可这并不影响他已经是一个很好的人。”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董观延这下耳朵都红了，咬牙道：“三杯就三杯！”

三人笑着碰杯，董观延喝完整张脸都拧在一起了，褚兰深凑过来小声笑道：“原来哥哥这么坏，我今天可算长见识了。”

庄奚言歪着脑袋，微风吹拂乌发，在脸上温柔地抚摸，他笑道：“嗯？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阿深你不是也这么觉得的吗？”

褚兰深心里做痒，挪过去靠近他：“这世上好人多了去，我心思小，管不了他们。”

庄奚言笑了笑，没说什么。

褚兰深凑到庄奚言耳边，好奇道：“对了哥哥，你到底几岁？”

“两三百岁啊，上次跟你说过了。”庄奚言托着下巴无奈道。

“具体是多少？”

“那得算一算了，今年是几年？”

“天吉二八四年。”

“天吉二八四年的话……”庄奚言默默心算，“那我今年是——”

“等等。”褚兰深忽然打断他，认真道，“你把手掌给我，我来看看你的手相。”

庄奚言看他一脸诚挚，不忍坏他兴致，便把手交给他：“看吧，猜猜我几岁了。”

褚兰深的大拇指轻轻摩挲他的手心，一寸一寸的，若即若离，惹得庄奚言忍不住缩了缩。

褚兰深倒打一耙：“哥哥别躲，这样我怎么看……”

“你看就看，别摸来摸去，手心痒。”话虽这样说，庄奚言还是任他抓住自己的手。

褚兰深：“你不懂，看手相就是这样的，我不仅要看，还要感受你的纹路，这样才准确。”

“……”

庄奚言看他胡说。

“行吧，你看出我几岁吗？”

褚兰深渐渐认真起来：“嗯……骨节纤细，手掌单薄，掌纹不深，手心没有茧子，又软又滑，不像务农的手，倒像文人的手；肌肤白里透红，还有淡淡的清香，是你多年被花浸透的味道……咳，我猜二十岁上下。”

庄奚言点点头，没说对也没说错。

褚兰深：“我猜对了没有？”

庄奚言：“第一个数一样。”

褚兰深：“那是多少？”

庄奚言：“二百二十六岁。”

褚兰深一愣，随即道：“什么嘛，完全看不出来，看上去跟我差不多。”

庄奚言被他逗笑了：“如果我正常娶妻生子，你跟我曾曾曾曾……孙的年纪一样大。”

褚兰深：“哥哥不是神明吗，什么叫正常娶妻生子？”

庄奚言：“我不是神明，我曾经也是凡人，只不过得了神明的恩赐才会这样。”

褚兰深：“什么恩赐？”

尘封的记忆慢慢唤醒，庄奚言的笑容僵在嘴角：“就是神明血。好了，不说这些了，太久了，记不住。”

褚兰深没再问下去。

醉人月光下，他看到那双温润的眼里写满无奈和凄楚——他下意识不想再问。

“哥哥，我敬你一杯，多谢你对我的照顾，日后我一定……”

庄奚言忽然捂住他的嘴，手心与嘴唇贴合得严严实实，完全堵住他后面的话。

褚兰深眼眸一深，静静看他。

庄奚言被他看得不自在，收回手。

他不想听褚兰深对他说感谢的话，他害怕自己会陷入这种过于美好的氛围，无法自拔。

更怕日后无法坦然面对死亡。

庄奚言仰头喝酒，因心里有事，一下喝太着急，酒水顺着下颌滑到锁骨窝，那优美修长的脖颈在朦胧月光下越发白皙，连极普通的浅蓝色衣裳都变得异常耀眼。

褚兰深喉结滚动，目光幽深。

好辣，好厉害的酒。

庄奚言被酒呛了一下，衣袖随意抹了抹嘴角，憨笑道：“阿深，说起我对你们的照顾，真是惭愧，我只是提供了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实际上是你们在照顾我和阿察，要说感谢的话，也应该是我来说。”

褚兰深正要说话，董观延激动站起来，道：“不不不，应该是我来说，我不仅要道谢，我还要道歉，奚言，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温柔的人，如果你是姑娘家，我一定娶你过门！”

褚兰深眼睛一眯，冷笑道：“当别人弟弟也就算了，还想娶过门！你先处理好自己一身的麻烦再说。”

庄奚言拍了拍褚兰深的肩膀，温声笑道：“好了，我去准备醒酒汤，省得待会儿大家都醉了。”

褚兰深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跟随庄奚言的背影走进灶房。

董观延只觉自己脑袋有些晕晕乎乎，看着褚兰深的冷脸也没那么吓人。

他盯了一会儿，心想：臭脾气，白瞎一张好脸。

“你年纪不大，一个人外出这么久，家人不担心吗？”

被声音打断思绪，褚兰深扭头自饮一杯，淡然道：“我又不是什么小姑娘，谁会担心我。就算有，大抵只有我阿娘会担心我。”

董观延饮下一杯，苦笑道：“也是，如果我爹娘还在世，这么久没见我一定很担心，尤其是我阿娘，说不定会为我流眼泪……”

褚兰深转头看他，道：“我看不止你爹娘，还有别的人罢。”

董观延自嘲一笑：“怕是没有那样的人。大家见我如阴沟里的老鼠，厌恶嫌弃都来不及，何谈什么担心……”

沉默片刻，褚兰深难得叹道：“没有又何妨。世人本就渺小，在尘世漂泊已是不易，无暇顾及才是常理，所以你不必自怨自艾，只要别视而不见就好。”

董观延捏着手指，垂头低声说：“……人嘛，总有些解不开的心结，难道你就没有吗？”

许是今夜的月色过于迷人，褚兰深内心无比放松，靠在椅背上深深叹息，想了想，说：“我睡觉有个习惯，手会不自觉攒成拳头，睡醒起来手心都是指甲印。小时候我阿娘会将她的手放在我的手心，这样我就没办法攒成拳头，早晨起来，自然就没有指甲印了。”

董观延困惑了：“额，这是心结？”

褚兰深对着月亮抬起手掌，上面有习武而留下的茧子，他幽幽道：“可我阿娘说，她不知道我有这个习惯。”

董观延：“啊？这什么意思？”

褚兰深缓缓道：“我一直很好奇，除了我阿娘，到底谁会这么温柔待我……我只隐约记得那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我记不清他的模样，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每次我想看清他的长相，就只能看到一团雾气。”

董观延愣了半晌，然后爆笑出眼泪：“哈哈哈~我一直以为你脾气坏，不好惹，没想到你这么，呃……单纯？你不知道这是梦吗？梦里出现的人总是看不清脸，这很正常。你居然一直惦记着梦里不存在的人？”

褚兰深难得没有讽刺他，只是收回手，嘴角轻轻勾着笑。

预想中的森冷眼刀没有飞来，董观延不适应了，同时十分神奇，追问道：“你认真的？那你想怎么样，找到她道谢，还是？”

褚兰深捻着一个野果把玩，随口道：“杀了他。”

哐当一声。

酒杯从手里掉落。

董观延被他眼里骤现的狠厉吓得酒都醒了——他的眼神是认真的。

董观延磕磕绊绊道：“为、为什么啊，你方才还说人家温柔，怎么转眼就……”

就要杀人！

这人是疯子吗？？？

他完全不懂前后因果怎会如此诡异！！！

褚兰深面无表情道：“谁允许他善心泛滥，擅自出现在我身边？既然出现，谁又允许他就这么离开！他不该离开的……更不该成为那个让我记挂却得不到结果的人。我讨厌这种感觉，但为了感谢他，我会以毫不痛苦的方式杀了他。”

“那、那你能怎么办嘛，这只是你幼时的一个梦啊……”董观延轻咳一声，小声骂道，“真是的，一会儿一个样，真是难搞。”

褚兰深抬起眼皮，漫不经心道：“旁人听来可笑，唯有自己介怀，这不就是心结么。”

董观延像被噎住了一般，一杯一杯地喝闷酒。

好半天，他才闷闷地说：“……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我不记恨族亲，却记恨起外人来。”

“那是你的事。不过哥哥说得对，给彼此一个机会，胜过遗憾不可回头。无论秦老爷如何，你把气撒在秦小姐身上，对她不公平。她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

“我……我知道她很好，她一直都很好，对我也很好，是我配不上她。”

“若她命不久矣，你还会如此待她？”

董观延猛然抬头：“什么？舒韫她怎么了？”

褚兰深睨他道：“你又是以什么立场去关心秦小姐的？——行了，你不必讲，我不关心，但这种事情，我无可奉告，你真想知道，可以自己去找她问个明白。”

董观延不死心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奚言他也知道吗？”

褚兰深闭目养神，不耐道：“真是个呆子。我们不能说自然有我们的理由，但没人拦着你去问她。”

董观延还想问什么，正巧庄奚言端着醒酒汤来了，褚兰深骤然睁眼冷冷看他，他才忍住没追问下去。

气氛又重新热闹起来，董观延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心神不宁地喝酒，庄奚言看出来了，朝褚兰深使眼色，褚兰深无辜耸肩，表示自己不知道。

最后，一坛酒都喝完了，大家才回房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