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韫眼眶止不住地发酸，声音逐渐哽咽起来，道：“我从小在爹爹的悉心照顾下成长，爹爹为我付出太多，为了我，他一直没有续弦，而我时日不多，身体日渐虚弱，唯有先还养育之恩。我知道爹爹对你多有失礼的地方，我代我爹爹向你道歉，观延哥哥，无论如何，爹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希望你不要怪他。”
董观延叹气道：“我知道，你别说了。”
秦舒韫还想说什么，忽然心肺奇痒无比，一股腥咸的鲜血从喉咙涌出来，她连忙用手帕捂住嘴，剧烈咳嗽起来。
董观延手忙脚乱，看到旁边有温着的茶炊，立马倒了杯茶来，拍着她的背顺气。
秦舒韫的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嘴唇上鲜艳一片，可还是笑着摇摇头，说自己没事。
他忽然懂了，为什么她要约在风大的浮萍坡见面。
印象中的她永远都是一袭单薄的身板，做任何事都很端正，行为举止从不会失了雅致，总是捧着一本书，笑吟吟地看他。
可现在，她已被逼得，让他亲眼看到她的狼狈，以换得他的原谅。
董观延心下难受，犹如一根根针扎在他的良心上，焦虑不堪：“你何苦做到这种程度？我知道你身体不好，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秦舒韫擦去唇上的血，有气无力地笑着说：“让你见笑了。”
董观延闷声道：“其实我早就想通了，我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翠枝跟我说了，很多事情你不知情，可我还迁怒于你，甚至怪你为什么没有为了我反抗你爹爹……可你若真那样做了，只怕会伤了你爹爹的心，你的身体也会受到影响，而我现在就是个穷光蛋，根本照顾不好你。我是生你爹的气，但我千不该万不该气你。现在你跟我说了实话，我也能理解你爹……说来说去，如果我没有这个，说不定事情就不会这样了，说到底，原因还是出在我身上。”
说着，他摸了摸眉心，神情很黯淡。
秦舒韫摇头道：“官府的那些话我是不信的，只怕有什么谋算在里面……不过，观延哥哥，你一定要遮盖好，不要让他们发现。”
“嗯。你知道我最是敬佩采玄相师，他是我的榜样，虽然我现在不得不低着脑袋做人……但在我成为苍祈著名相师之前，我一定会好好惜命的！”
两人把话说开了，董观延心里也轻松多了，不禁聊起小时候的往事。
那时候他跟着爹爹到若霞镇来玩，秦府好生招待他们，他和她是第一次见面，就觉得这个妹妹气质很不一样，一颦一笑淡然从容，他一时看呆了。
每次他去挖蚂蚁洞，她就跟在后面看着，就连笑也一定用手帕捂着，完全就是爹爹口中知书达理、贤惠文雅的好姑娘模样。
他当时就想，这个妹妹就是他以后的娘子，他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一晃经年，人还是这个人，却不可能是他以后的娘子……
但他还是想好好照顾她，哪怕不能在一起。
“韫儿，我们可以以兄妹相称，这样以后我可以继续照顾你，直到你找到你的意中人，我才会安心。”
秦舒韫怔住了，半晌，强颜欢笑道：“好。”
以后，他们就是兄妹。
是除了家人以外，关系最亲近的人。
风越来越大，春时忍不住过来提醒，两人见时候不早了，这才道别，秦舒韫在马车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含笑，默默垂泪，直到春时将帘子放下挡风，将两个人隔成两个世界。
回去后，董观延哼着小曲儿，感觉一身轻松。
庄奚言见他这样，笑道：“说开了？”
褚兰深正端菜出来，道：“算你走运，赶着饭点回来，我正好多煮了饭——快去洗手。”
董观延屁颠屁颠跑去洗手，回来老老实实地坐下，等三人就位开饭。
庄奚言看他整个人的状态与出门时完全相反，不禁一笑：“看来你待会儿可以多吃两碗饭。”
“我心里舒坦啊！”董观延扒了两口饭，乐呵呵道，“本来觉得心里压了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现在不一样啊。我和韫儿说好了，以后就以兄妹相称，我还可以继续照顾她。而我也不需要秦府接济我，我有你们就可以了，嘿嘿，皆大欢喜。”
庄奚言夹菜的手一顿，怔怔道：“兄妹？”他无助地望向褚兰深，“……也好，也好。”
褚兰深瞥他一眼，勾起嘴角笑道：“果真是个呆子。”
董观延不知哪里又惹到他了，怎么又骂人，不过他还是很高兴：“我的人生才刚开始呢，虽然现在穷得什么都没有，但是我也不欠别人什么——当然，奚言我是欠你恩情的，这个我以后一定会还。总之，我现在做什么都来得及，从头开始算什么，我有手有脚肯定不比别人差！”
庄奚言温声道：“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我相信你可以的，观延。”
褚兰深勾着唇，端起茶杯轻抿，虽然没有说话，眼神却是少见的柔和。
董观延鼻子酸酸的，好半天才道：“奚言，我有个事儿想跟你说，我不想瞒着你们。”
“什么事？”
董观延深吸一口气，把筷子整齐放在桌上，从怀里掏出手帕，沾了茶水，拨开刘海，往眉心使劲擦拭，把皮肤擦得通红才算了事。
褚庄二人仔细一看，中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红痣，董观延正忐忑地看着他们。
“你就是……厉弥相师要找的人？”庄奚言惊讶道。
董观延点头，道：“虽然厉弥相师说得很好听，可是稍微打听下就知道，被带走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过，有的连家人都无故消失。有思家人心切的，不肯相信人就这么没了，就到处找，终于在乱葬岗找到，但却双眼被剜，浑身是血，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痕，像什么符号一样。那人回去之后没多久就病倒了，连其父母子女都接连遇厄，惨死家中，所以很多人都默认眉心有红痣的人不仅自己不祥，还会给身边的人带来不祥。”
庄奚言听得心一惊。
乱葬岗，密密麻麻的血痕，像符号……这分明是诅咒之术。
那厉弥相师到底想做什么？
一边说眉心生有红痣之人可以使苍祈昌盛，一边残忍杀害他们。他到底是不想让苍祈昌盛，还是说眉心生有红痣之人非但不能昌盛苍祈，反而会加速苍祈灭亡？所以他才不得不这样做？
但若是后者，为什么非要以如此残忍的方式？仿佛在害怕什么，才选择这种永世不得超生的做法。
他实在摸不清厉弥相师的行为。
又或者……眉心生有红痣之人，对厉弥相师来说是一种威胁？
董观延落寞道：“我以为只要我不被官府抓到，我就不会给家人带来不祥。可是我爹娘去世后，我族亲便视我为洪水猛兽，于是联合起来，将我赶出家门，不然就扬言将我送到官府去，我知道我待不下去了，只能离开。”
褚兰深撑着下颌说道：“将你赶出去，万一你被官府抓去，送到厉弥相师手里，你的族人才更危险吧。把你好生养着藏着，才是最安全的。”
董观延激动道：“是啊，就是说！”
褚兰深忽地咧嘴笑说：“不过谁家愿意把一个危险养在家里呢，这可不是多一双筷子那么简单的事。其实最风险最小的方法，应该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埋了，斩草除根。”
董观延怂了：“……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庄奚言忽然问道：“你这遮盖用的药膏，是哪里来的？”
“我爹给我的，说是碰到了什么厉害的道士，给了他灵丹妙药，磨成粉制成药膏，覆在皮肤上能遮盖住红痣，就像一张真皮一样，谁也看不出来。不过就剩几罐了，不知道还能用多久……”
“那你药膏用完了怎么办？”褚兰深好奇问道。
“用完了，我就只能和其他人一样，整日躲躲藏藏……”董观延握拳道，“不过总有一天，我会为自己证明，这不是不祥的征兆，我会让千千万的普通百姓和我一样，光明正大地活着！”
随后他重重呼出一口气，道：“果然，说出来舒服多了，心里无事的感觉真好啊。”
褚兰深故意逗他道：“你现在把秘密告诉了我们，不怕我们向官府告发？”
董观延一愣：“不知道为什么，我相信你们不会的。其实秦家也知道我的这个秘密，比起你们，我更担心哪一天秦老爷见我不顺心，就告发我。”
庄奚言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观延，这一点你可以相信秦老爷。秦老爷现在的处境不比你好，可他从未对我说过你的这个秘密。或许他没有做到雪中送炭，却也不想拉你进火坑。”
董观延眼神茫然，“这话怎么说？”
庄奚言想了想，简单地说了一下秦福的麻烦事。
董观延沉默了。
褚兰深不轻不重地说道：“秦老爷虽然没帮你，但也未曾想过害你，你们两两相抵。说不定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秦老爷很乐意你当他女婿。”
庄奚言放下碗筷，回房拿着一本书来，定睛一看，正是当初秦舒韫给他的那本《通灵卜算论》，他不好意思道：“观延，当日我确实去了秦府，只不过这古籍没还成，现在阴差阳错回到你手里，你还要吗？”
董观延站起身，双手接过《通灵卜算论》，搂进怀里，脸上懊悔不已。
他脚步沉重走回卧房，关门前传来他闷闷的声音：“兰深，我想一个人静一静，能不能请你这两天去奚言房里睡……”
褚兰深眼眸发亮，嘴角忍不住弯起来，道：“当然，我充分理解你的心情。”
不同于董观延情绪的大起大落，庄奚言心里却没由来得沉重。
他有种预感，风雨欲来。
这种不安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夜里，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庄奚言翻过身，轻声问：“阿深，你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