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急速驶过一个个路口，钟余的眼睛一瞬不瞬地黏在驾驶位的人明艳的脸上。

第一天在图书馆见到程知筠的时候，钟余就在心里暗自夸过，她长得真美，所谓“明眸皓齿”，就是她递给自己校园卡的时候，眼中带光，笑意清浅的样子。

也许是耗费了太多的力气，这时候的程知筠脸颊和耳根有些微微泛红，红唇微张，吐气不均，在一路昏黄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柔媚，与平时的清雅大不一样。

车子开进了程知筠家的小区，稳稳地停下，明亮的大灯熄灭，黑暗席卷了狭小的车内空间。

“到了，我们下车。”程知筠只想着快些回去让她洗个热水澡，转头却发现身旁的人一直盯着她。

她能够感觉到，钟余的眼神，似乎比车灯更亮。

松亭的秋雨来去如风。

程知筠拿钥匙开好门，示意她先进去，那人进门之后依然愣在原地，程知筠关上门正要开灯，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拽住。

程知筠停下手上的动作：“难受吗？”她再次握住那只手，又冰冰凉凉了。黑暗中，她却清晰地看见了眼角莹莹的泪光，手指轻轻地帮她抹去，毫不犹豫地将那瘦削的身体揽进自己的怀里。

那个瞬间，满足与安全感充斥在自己的胸腔里。

钟余贪恋着温柔暖和的怀抱，可没多久，程知筠冷静地退开身体，打开灯。

“先去冲个热水澡。”程知筠迅速拿了干净的毛巾和衣裤，递到她面前。

钟余的脑子转得很慢，一直在低落的情绪里无法抽离，可程知筠推着她进入浴室，又开好了热水。水汽缭绕的浴室里，热水不断地冲刷着她的身体，她慢慢有了知觉，脸上的血色渐渐恢复。

程知筠听着浴室传来的水声，眸子里不明的情绪愈发浓郁。煮好姜汤，自己喝了一碗，强烈的辛辣刺激直冲鼻腔，呛得她咳出了泪水。水声停了，她适时地敛去所有情绪，神色如常，只是手掌却分明用力握紧了盛着姜汤的白瓷碗。

钟余穿着她的衣服走了出来，头发湿湿的，程知筠微笑着对她说：“先把这个喝了，不然会感冒。”

“好，谢谢老师。”很乖顺。

“我给你拿吹风机。”说着，程知筠往浴室的方向走去，顺便自己也冲一下吧，身上沾了雨水，黏黏腻腻的，很不舒服。

钟余吹好头发，抱着膝盖蜷缩在沙发一角，程知筠站在客厅的光里，两人泾渭分明。她脚步轻轻地走了过去，手不自觉地摸摸那孩子的头发。

记得刚开学的时候，第一眼见到她，头发短短的，帅气得不得了，自己还以为这是个男孩子。后来她傻乎乎地站在自己面前来报到，才发现原来是女孩呀。

现在她的头发已经快长到肩膀附近了呢。

程知筠推己及人，明白“过去”两个字对任何人都可能是不愿被触碰的逆鳞，所以她没有猜测和询问，今天恰好遇到，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自己的学生一些温暖，仅此而已。

她如是告诉自己，却在万籁俱寂中用温热的呼吸陪伴着。

钟余沙哑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空间响起：“老师，人如果离开了这个世界，要怎么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呢？”

程知筠一愣，她不知道，所以也永远无法释怀。

外面雨又下起来了，时间被淅淅沥沥地带走，所幸钟余没有追问，在昏暗和疲累中慢慢沉睡，沙发够大，程知筠抱来被子枕头，让她睡得舒服些。

屋外风冷，程知筠却穿着睡裙坐在阳台的凳子上，手边不是温润的红酒，而是泛着冷肃金色光泽的凛冽威士忌。

雨又连着下了半个月，自己很不喜欢这种潮湿阴冷的感觉，这大概是江南唯一不吸引她的地方。

钟余的问话回响在她耳边，像拳头重重地打在心口，极钝的疼痛传递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苦涩的酒精入喉，受到刺激的她，极畅快似的，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笑容。

他应该是怪我恨我的吧。

程知筠坐在阳台的凳子上自斟自饮，半壶酒入肚，她挺拔精致的秀鼻抽了抽，两行清泪无声而落，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沉郁和痛楚。

钟余从噩梦中惊醒，将一切都看在眼里，那个一直温柔动人的程老师坐在夜幕里，看起来如漂泊无依的浮萍。

也许注定是互相救赎的一夜。

喝了酒的程知筠看见钟余向她走来，慌乱的表情一晃而过，发现来不及藏起酒瓶，索性无所谓了，有惊艳的笑容浮现在俏脸之上。

“怎么醒了？”语调微颤。

哭过睡过后的钟余是清醒的，看得到她脸上的红晕和空了大半的酒瓶，也闻得到极重的洋酒酒精味，没有葡萄酒的果香，是干脆直接的酒精味。她拿起薄薄的毛毯，搭在程知筠裸露在空气里的圆润双肩上。

“老师，你这样会感冒。”钟余的声音里罕见的，有些严肃。

程知筠随手将乌黑的长发整理到毛毯外，晃晃悠悠站起身，大大的眼睛里好像涌了一泓清泉一般，媚眼如丝，语气懒懒地说：“那我们进去吧。”

钟余一步上前，在她快栽倒在地的时候揽住了清瘦的肩膀和纤细的腰肢，熟门熟路，一把将人抱起，送到了卧室的床上。

替那人盖上柔软的被子，钟余准备回到沙发上继续睡，不知道是不是先前蹲了太久也哭了太久，此刻她头疼得很。

偏偏床上的人闭着眼睛都能抓到她的手。

这一瞬间钟余觉得，她被攥住的不是手，而是心。

她单膝跪在床前，用半哄半劝的语气说：“老师，你不让我走的话，我只好睡在你身边喽。”

原本是希望那人能把手放开，却不料她无声地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钟余保持着跪姿在心里挣扎了许久，被握住的手上传来催促般的拉扯，她慢慢跨到床上，用跪坐的姿势盯着醉意浓浓的女人良久，最后牵着她的手躺了下去。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睡颜，清丽和妩媚完美融合，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抚过美人眼角处几不可见的小小泪痣。

钟余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老师……真好看呢。”

她剧烈的心跳声在黑暗的空间里炸开，钟余觉得自己整个人悬在万丈悬崖边，即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二天的阳光极好，在雨季里显得格格不入，它从通透的玻璃窗外冲进房间，尖锐地刺穿了一室温情。

钟余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找到了被她遗忘在浴室的手机，一看时间九点，在看到室友打来的无数个未接电话，心道“糟糕”，匆匆忙忙地往学校跑去。

程知筠在她走后不久翻了个身，便头疼欲裂醒来，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靠在床板上，一向自诩记忆力好的程老师愣是想不起醉酒之后发生了什么。

身边褶皱的床单和尚存的余温似乎在告诉她，昨夜有人与她同床共枕，床头柜上装了清水的玻璃杯和压着的字条更是印证了所有的猜测。

程知筠灌了自己两口水，眼神清明后拿起字条，是钟余的字，她谙熟于心了。

【程老师，你答应过我不再喝很多的酒，似乎没有做到呢。君子一言，不能再食言喽。记得喝水吃东西，我先回学校上课，谢谢你昨天收留我，谢谢你什么都没问。钟余。】

是啊，自己答应过不再喝这么多酒，又破戒了呢。

什么时候开始，她们两人之间一直纠缠在酒精的问题上，这样实在是不好。程知筠想到此处感觉异常烦闷，皱着眉头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

结束了下午的训练，钟余一个人坐靠在墙壁边喝水，难得的好天气，夕阳调皮地洒在黄蓝色的垫子上。她伸手过去触摸，暖洋洋地融在指尖，痒痒的，很舒服。这一幕，刚好被来找她的程知筠看在眼里。

少年穿着雪白的跆拳道服，脸颊上残存运动过后的潮红，并带着笑意地玩赏着夕阳光辉，她似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神采。

“老师。”钟余看见她，轻唤了一声后站起身来。

程知筠笑笑，并未脱鞋，就站在训练室门口：“别说，穿这一身还真是挺帅的。”

钟余身高腿长，腰间缠着黑色腰带，将上下身比例完美展现，光着脚露出瘦削的脚踝，整个人更显修长，只是脑袋后面扎着小鬏，令她整个人霸气不足，可爱有余。

“嘿嘿！”钟余挠了挠头，傻笑了一阵：“老师，您怎么过来了？”

程知筠想到自己的目的，神情有些严肃地道：“我是来道歉的，昨晚饮酒过度，没有遵守我们的约定。对不起。”

钟余有些意外，她竟然这样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好。”嗫嚅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了一个音节，又是一阵傻笑。

程知筠看着她有些好笑，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旋即正色道：“钟余，答应我，不可以学我。”

亲眼见过她昨天低落的样子，程知筠有些害怕这孩子会和当年的她一样，在撑不住的日子里用酒精麻木神经，最后形成依赖，这是她决然不愿意看见的。

钟余直视着眼前人的眸子，郑重道：“您放心，我一定不会，我保证。”

“好”，程知筠看着她允诺的样子，语气柔和地道：“那我就先走了，你训练注意强度，别受伤。”

钟余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目送着她的背影往走廊外走去，最后消失在最光亮处。

难得的好天气，学校的各处围栏边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被子，它们的主人直到夕阳西下都不舍得把它们搬回宿舍。

钟余和室友相聚在食堂，这半个月以来，第一次一起吃饭。

“小鱼啊，你就吃这么点？”顾君迟看到她只打了红焖牛肉和清炒木耳山药，外加半根玉米。

钟余无奈道：“没办法，我得控制体重，一点点都差不得。”

“真是太惨了，坚持坚持，等你比完了，姐姐带你吃香喝辣！”叶时青打完饭坐了下来，摸摸她的头，跟摸小狗似的。

钟余翻了个白眼，轻轻拍走了她的爪子，却回想起昨晚程知筠摸她头发的样子。

“绎心呢？”她随口问了句。

“那边打电话呢，好像是男朋友。”叶时青抢了一筷子她的牛肉，嘟囔道。

叶时青趁正主不在，打趣道：“绎心男朋友好黏人啊，上课的时候两个人也不停发消息，我和我男朋友就没这么多话题聊。”

钟余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为着绎心的感情，她感觉到无比甜蜜，也无比担心。同性之间，即便更能互相理解和扶持，依旧是一条泥泞艰难的道路。

“我可惨了，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每回视频见面，不是他人不像人，就是我鬼不像鬼。”青青吐槽道。

“哈哈哈！那惨还是你惨。”两人无情大笑，表示绝对的认可。

【乐乐，这周妈妈接你回家吧，你都半个多月没回来了。（委屈）】钟余去训练的路上收到徐女士发来的消息。

她飞快回复：【好啊，但我晚上都有训练，得九点半才结束。】

开学至今，程知筠第一次主动缺席了晚自习，第一次主动融入这座城市的夜晚。深秋的凉意穿透衣物，直达胸口，程知筠拢紧了风衣。

到达松亭市最大的文化书店，敞亮的灯光照着一座座巨大的书架上，内里强大而复杂、深邃而久远或年轻而蓬勃的思想衬得它们像是永恒不倒的巨人，琳琅满目的文化联名商品令人目不暇接。

程知筠买了杯果蔬汁，边喝边逛，将一部部感兴趣的作品装进自己的购物车里，相当惬意。

嗯？突然，她被一些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个著名钢笔品牌和宝可梦的联名，外包装是精致的银色金属圆筒盒，光泽温润，触感良好。笔身是皮卡丘黄，精灵球挂饰小巧可爱，还有配套的墨囊和墨水。

程知筠一下子就移不开眼了，钟余娇俏的模样也闪现在心里，搅得她心动过速。

并未在意价格，她爽快掏钱买下，心想，正好用来做生日礼物，这孩子一直在帮自己，着实欠了不少人情呢。

程老师说服自己。

周五深夜，钟余放松下已经为比赛紧绷了许久的身体和精神，打开客厅的投影，沉浸在动漫世界里。

“姐？”温笑寒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拿着可乐坐到她身边。

钟余笑了笑：“给我也来一罐呗。”

“呲”，可乐打开发出精彩的声音，碳水的快乐迎面而来。

温笑寒静静地陪着一起看动漫，这部关于围棋的热血日漫，他已经快能背下台词了。

他也知道，这是姐姐在学围棋之初，奶奶买来给她的。

“你是不是偷偷去看过爷爷奶奶？”温笑寒问道。

钟余抱紧了怀里的抱枕，轻轻地发出一个鼻音，“嗯”。

温笑寒叹了口气：“姐，失去至亲的痛苦我感同身受，可你沉浸在自责中不敢面对，这真的是他们愿意看到的吗？”

以前弟弟陪在她身边一起看动漫的时候，只是陪着，从来没有多说过什么，今年他的话却刺痛了自己。

“爷爷奶奶的过世，是个没有人愿意发生的意外。”

“的确，他们是为了给你准备生日的惊喜，才在路上出了车祸，这不可否认。”

“但是，意外就是意外啊，意外就是没有人想过会发生的事情。”

“你以为爸妈心里好受吗，一边承受着失去双亲的痛苦，一边还要小心翼翼照顾你的情绪。”

“你以为，你这辈子都自责自苦，他们就能回到我们身边吗？”

“你以为，你这个样子，真的能让她们安心吗？”

……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这个一向温润的弟弟，有一天也会说出这么尖锐直接的话，一句一句，字字锥心。

“够了！”她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激烈波动，荧幕上的光亮印在眼睛里，泛着各色光泽。

温笑寒皱眉，并不在意她的怒气：“是的姐姐，真的够了，放过自己吧。”

钟余的眼眶已满，再也盛不住更多情绪，泪珠滚滚而下：“别说了！”她拿起桌上的可乐，猛灌了几口，呛出了更多的泪水。

可能，也分不清是呛出来的，还是哭出来的。

温笑寒无奈地靠近她，抽了张纸递过去，安抚道：“对不起，姐，但是我们真的担心你。”

她没答话，接过纸巾捂住双眸，最后把整个头都埋在了抱枕里，压抑着的痛哭声传出，温笑寒也不由得鼻尖一酸，每长一岁，他对父母意外离世而感受到的痛苦，就更深刻。

姐弟俩久久无言，气氛沉闷，楼梯上两道影子也相拥在一起，低声长长叹。

投影上播放着旋律欢快但实则忧伤的片尾曲，星光洒不进深宅。

凌晨十二点，钟余的手机传来震动，程知筠三个字轻巧跳出，却没有叫醒早已沉睡的少年。

如果钟余此刻醒着，就会发现今晚天清气朗，繁星缀满夜幕，月亮虽不圆满，却明亮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