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夕，程知筠邀请钟余一家吃饭，作为对过年这段时间叨扰的答谢，一行五人，彼此之间已经较为熟悉，相处也自然了许多。

松亭的冬季十分漫长，二月时节，整个城市依旧处在绵长的阴冷和潮湿中，厚重的羽绒服是御寒佳品，也像是沉重的枷锁。

校园虽然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却像患了一场重感冒一般，让人觉得恹恹的，提不起劲，程知筠至今没有习惯这样的气候，并不意外地在开学不久之后中了招。

盯着在讲台上用沙哑的嗓音讲课的程知筠，钟余心里着急，但又不能表现得过于关心。

下课后，钟余果断抛下眼巴巴等着她一起换教室的室友，不远不近地跟着程知筠，直到行政楼下，才叫住了她：“老师。”

开学了，又是在学校里，钟余对她的称呼变了回去。

“不是还有课？”程知筠有些惊讶地问，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只想快点回办公室休息，完全没有发现女孩跟了一路。

钟余眼里全是担心，程知筠看得分明，女孩却只是递过来一个精巧的盒子，并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告诉她：“老师，试试这个喉糖，嗓子会舒服点。”

程知筠接过，苍白的脸色总算浮现一抹生动，她有些艰难地扯起嘴角，催促道：“谢谢，赶紧去上课，别迟到了。”

“好，我去了，老师记得吃药。”钟余不忘叮嘱，说完便飞快跑走，随风飞舞的短发扬起好看的风采。

程知筠看着女孩跑出自己的视线，手中原本冰凉的金属小盒此时暖洋洋的，她心里却有点发堵。

大概是感冒真的太难受了吧，程知筠如是想。

仁序大学的中文专业在全国都是顶尖的一级学科，经过一个学期的适应，大一的第二个学期，钟余他们迎来了更多的专业课和选修课，除了必要的学生会和社团活动，其他时间被上课、作业和自习安排得满满当当。

“高三我都没有这么认真过”，叶时青一进宿舍就把重重的书包往地上一扔，长叹一口气吐槽道：“好像在过假的大一。”

顾君迟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道：“青青啊，放心吧……以后，课和作业只会越来越多的。”

“哈哈哈哈！”本以为她要安慰两句，没想到下一秒，却泼了一盆更凉的水，立刻引来其他人的无情笑声。

“课是真的好多，这就是所谓专业选得好，天天赛高考吧。”苏绎心有气无力，这段时间她和夏晨都很忙，已经好久没有煲电话粥了，相思成疾，形容憔悴。

“想想楼上法律系和隔壁医学部，我倒是觉得我们日子还过得下去”，钟余一边对着下午的课程，一边慢条斯理地收拾书包：“走吧走吧，下午也满课，赶紧吃完饭回来休息。”

“哎！”叹气声不绝于耳，钟余无奈摇头。

大一的第二个学期，钟余她们依旧要遵守学校晚自习的规矩，不一样的是，玩手机混日子的情况几乎不见了，大家都格外珍惜晚上这两个小时可以心无旁骛安静学习的时间，在自习教室待到十点多才离去，也是很多人的常态。

程知筠感冒严重，怕传染给人，不仅一直戴着口罩，轮到她晚自习值班，也只是在门口转一下，每次最后转到自己班上，感受着浓浓的学习氛围，程知筠总是可以安心离开。

班长真的做得很好呢。

她不止一次地看到钟余在群里分享学习资料，及时提醒作业提交时间节点，发布一些适合大家参与的活动和比赛，也经常看到晚自习教室里其他同学向钟余和学委请教的场景。在班长的努力下，她感觉自己这个班似乎不太需要自己操心，就拥有了极强的凝聚力和浓郁的学习氛围。

程知筠注视着那道专心致志学习的身影，心里涌起骄傲的情绪，令她有些堵塞的鼻腔一下子通畅了，新鲜的空气灌注进胸口，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

三月中旬，第一学期的奖学金名单公示，钟余和学委毫无意外地获得一等，同学一个个送上“恭喜”，两人买了水果和班上同学分享。

程知筠在看到公示表的第一时间就点开了和皮卡丘的聊天框，刚想送上一个“真棒”的可爱表情，但随手一翻聊天记录，满屏都是女孩关心她的话语。

【学姐，今天感冒好点了吗？记得吃药。】

【鼻子还塞着吗？戴好口罩，千万别被病菌再入侵啦！】

【好不容易有点回温，又下雨了，学姐记得多穿衣服。】

……

在那样忙碌的日子里，字字句句，都是关切，自己出于礼貌，也不想让人担心，回复总是千篇一律，这样一看倒是有些敷衍，一想到钟余心思细腻敏感，她竟有些心虚，眉峰隆起，心口的闷堵感卷土重来。

她与人相处，总是带了些疏离客气，即便是和已经交了心的钟余，她也下意识地保持着分寸感。

想起开学后这段时间女孩在她面前恭谨认真，像是半分私交也没有的样子，她有些头疼。

学校是她的工作场所，她们之间是师生关系，这样的相处本没有问题。但是，她好像还没有从过年那段时间，两人的亲密关系中抽离，或者说，她主动抽离了，钟余非常懂事地配合着，可她却并不舒服。

她又想起那次平安夜邀约，女孩的一脸期待和自己的冷肃推拒，历历在目。

最后，她还是没有送出那个“真棒”，只是锁了屏，就像渐暗的天色，遮蔽了一室光亮。

钟余有些失望，在不知道多少次解锁手机，看着微信置顶的那个对话框依旧一派沉寂之后，又锁了手机。

看来这段时间自己真的做得很好，在学生和老师的关系里，程知筠应该更加自如一些。

“小鱼，发什么呆，走啦！”周五晚上，钟余不回家，宿舍四人约好了一起吃饭庆祝，叶时青的声音，让钟余稍微回了点神。

苏绎心察觉到了她的情绪，陪她走在另外两人身后，四个人不紧不慢地往校外走着。

“怎么了？”苏绎心轻声询问。

钟余抬头看了眼天色，扯起一抹苦笑：“可能过年这段时间和她亲近了许多，现在有点不适应吧。”

苏绎心了然，挽住了她的手臂：“这段路如果只有你一个人走的话，会很辛苦的，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钟余目光深邃，沉默了许久，眼瞳中缓缓显露坚定的神色，她看着遥遥前方，声音轻柔却坚定道：“是的，我只想走这条，终点是她的路。”

“那如果，爱而不得呢？”苏绎心的问题，让钟余有些语塞，她似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是啊，爱一个人是她的权利，可是对方并不是必须要有所回应。

苏绎心温声开解：“小鱼啊，我今天分明地感觉到你流露出了失望的情绪，所以想要跟你说。喜欢一个人会遇到无数问题，不要轻易消耗爱意，不要去想自己付出了多少，多想想对方。否则，一切都会不再纯粹。”

苏绎心没有再多说什么，以钟余的聪慧，怎么会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一行四人坐着地铁往市区的网红火锅店去，等了快一个小时才入场，大快朵颐之后又赶去了KTV，难得能放松，自然是要玩个痛快的。

钟余虽然依旧时不时地瞥两眼手机，但一直暗着的屏幕也只是让她心存了些期待，别扭的难过少了许多。

从KTV出来，已经十点，不过周末的市中心华灯璀璨，一向是个不夜城。

叶时青和顾君迟闹腾了一晚上，啤酒喝了不少，顾君迟酒量好，但是叶时青就醉得有点厉害了，于是四人打了车回到学校，图书馆附近，不少人刚刚结束自习，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书本、电脑，步履匆匆地往宿舍的方向去。

钟余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纤细瘦弱的背影，她揉了揉眼睛，追逐那道背影的眼神愈发明亮，比校园道路上的路灯炫目得多。

“绎心……”钟余想去追，但又想到喝多了的室友，话到嘴边却咽了下去。

苏绎心善解人意：“你去吧，没事的。”

顾君迟虽然反应有点慢，扶个人却是没什么问题，钟余看了三人一眼，苏绎心鼓励的眼神让她彻底放心下来。

“你们小心。”她交代了一声，便大步追逐着早已不见的身影跑去。

程知筠走在深夜的校园里，坐了一晚上的身体有些僵硬，让她非常难受。

她今年，是有些压力的。

到了仁序大学这样的高校任教，学历已经是躺在功劳簿上的东西，要想获得更多发展机会，看的就是学术成果。

程知筠一向喜欢学校图书馆的学习氛围，所以在感冒好转之后，除了工作时间，她都拎着厚厚的论文资料，往返于图书馆和家两点之间。

行至停车场，程知筠正在副驾放资料，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她心里生出一丝惊疑，四下看了几眼，这附近似乎就自己一辆车了啊。

停车场的道路绿树掩映，在黑夜里却透着阴森，这种情况还是会让人害怕的，于是她加快动作，刚准备上车，却听到了无比熟悉的声音。

“学姐。”女孩的声音在静默的深夜里显得无比清亮，让程知筠浑身一颤，僵硬的身体好像被瞬间注入了活力一般放松下来。

钟余放缓了步子，目光坚定地朝着那个正站在车边，含笑等着她的身影走去。

许是学习太久，程知筠的眸子水水润润，甚至有些恍惚，在夜色下是难得的柔情万种，她看着女孩在自己身前站定，年轻的脸庞即便在黑夜里，也端的是一派娇俏明艳。

“出去玩了吗？”程知筠笑着好奇道。

钟余点点头：“学姐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学校？”

程知筠柔荑轻抬，指了指副驾上的一堆资料：“我在图书馆好好学习。”

“啊？”钟余有些疑惑。

“好好学习，努力发论文呀”，程知筠笑着解释：“还没恭喜你拿了一等奖学金呢，我的大班长，很棒哦！”

钟余一下子咧开了嘴角，由衷的快乐从心底弥漫，语气里添了些轻快：“谢谢学姐。时间不早啦，你快回去吧。”

程知筠看了眼手表，发现确实不早，宿舍都快到闭寝的时间了，便催促道：“好，你也回宿舍吧，早点休息。”

钟余犹豫了两秒，突然心生想法：“学姐，你明天还来自习吗？”

程知筠不明所以，认真回答道：“嗯，下午会过来。”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学习吗？”钟余眼神认真地问。

程知筠听着她的问话，愣了一瞬，旋即展开了笑颜，点了点头道：“当然可以啊。”

钟余看着面前人笑意盈盈的样子，心里一颤，面对程知筠，她似乎经常在不自觉中就心动了，这样下去怕是要穿帮，她挠了挠头，急急地道：“那我先回去了，开车小心。”

说完，钟余顺着来路飞快跑走，程知筠看着她的背影失笑，果然是年轻啊，大晚上还这么精神。

回到宿舍，顾君迟和叶时青已经躺着休息，苏绎心正在阳台打电话，想来应该是和夏晨吧，钟余心想。

她心里有些羡慕，能和爱人互诉衷肠，即便是隔着遥遥千里，也会觉得无比幸福。

【我到家了，明天见，晚安。】程知筠的消息弹了出来，钟余心中闪过一丝隐秘且细微的甜蜜，她没有忘记她们之间的默契。

【晚安，明天见。】

钟余心满意足地一觉天明，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半，阳光久违地洒满了宿舍，今天是个晴好的日子。

“起来吃早饭吗？”钟余轻声询问。

叶时青哼哼唧唧一阵，伸了个懒腰娇娇地道：“昨天晚上酒喝多了有点难受，小鱼……”

“打住打住，我知道了，你恢复正常说话。”钟余自然是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不就是带个早饭嘛。

苏绎心依旧毫无反应，顾君迟笑了两声，一边下床一边说：“小鱼，我和你一起去吃，顺便给她们两个带点回来吧。”

“好啊，君君帮我把被子递一下，我拿出去晒晒。”钟余想着要在图书馆学习一天，便打算好好利用一下难得的太阳。

“你今天不打算在宿舍躺着，有什么活动啊？”顾君迟接过钟余的被子，帮她小心地放在椅子上，好奇问道。

钟余爬下床，想到与程知筠的邀约，嘴角不由得扬起，打趣道：“准备当社会主义上进好青年，图书馆学习活动，你去不去啊？”

“厉害厉害，大周末的，我还是吃饱喝足回来继续躺吧。”顾君迟毫不犹豫地摆摆手拒绝。

钟余自然是知道她不会去，才敢大剌剌地说明自己的去向，和程知筠的两人时光，怎么舍得被他人打扰呢，心里不知怎的就浮现了“二人世界”这个词，原先对它只有酸溜溜的感觉，此刻身处暗恋，真是觉得十分美妙甜蜜了。

一上午的时光似乎比平时要过得慢一些，好不容易等到午饭过后，钟余看着时间给程知筠发了消息，【学姐，你有喜欢的位置吗？我先过去占座。】

【都可以的，你到了告诉我具体位置。】程知筠回复得很快。

钟余按捺住心中的雀跃，强装着淡定回复【好】。

空气里依旧有些凉意，但在去往图书馆的路上，她享受着阳光喷洒在自己的周身，暖洋洋的感觉从皮肤渗透进心里。

春风已生，钟余觉得自己心里的那颗种子，摇摇曳曳，将要疯狂生长了。

刚开学，周六的图书馆人不是太多，钟余选了个僻静的角落，坐定之后就顺利地投入进学习中。

她和程知筠并没有约定具体的时间，也就没有刻意等待，程知筠找到位置的时候，正看见女孩面前铺着英语六级试卷，戴着耳机，认真思索的样子。

女孩穿着一身白色卫衣裤，有些单薄清瘦，她的头发长得很快，散发随意挽于耳后，在台灯温光的照耀下，原是分明的侧脸线条带了柔和的弧度，所谓“静若处子”大概就是这副模样吧，程知筠这样觉得。

程知筠静立在侧，这样的画面令她不忍打搅，不知过了多久，钟余摘下耳机，在转头的一瞬间撞进了程知筠带着笑意的眼底。

她忘记了自己在活动僵硬的脖子，就用着更加僵硬的姿态，与心上人的眼神交汇在过于温热的空气里。

电光石火的瞬间，钟余脑海里只闪过一个念头。

若有幸，她想要和程知筠相识在大学的校园里，每天用轻快的步调迎着时间的节奏，一起走过四季轮回。

就像走过了一生。

今天读懂的词又添了一个，叫做“一眼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