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筠一身黑色外搭衬着驼色毛衣，站在金色的暖阳下，显得温柔又庄重。

其实她也不是一往无前地来到这里的，可纠结了一晚上，她最后还是不愿意钟余一个人度过今天。

面对钟余，她总是这样言行不一，明明想要保持距离却又主动靠近，她恨恨地鄙夷着自己，又一遍遍安抚自己，只是因为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她想陪着钟余。

于是，在不知道钟余什么时候会过来的前提下，她一大早就驱车赶来，团在车里等了三个多小时，刚下车活动着快要僵硬的身子，钟余就出现了。

钟余几乎看呆了，直到那人踩着高跟的黑色皮靴站定在她面前，对视间，清冽的栀子花香悄悄钻进鼻腔，她才稍定下神来，偷偷地将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庞上暖意洋洋的微笑深深刻进自己的眼里和心里。

“你……”不知调整了多久，钟余才控制住乱飞的心绪，算是平静地开口，刚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就被自己无语到了，这人明显就是在等自己的：“等了很久吗？”

程知筠浅浅一笑，伸出手来微微整理了钟余额角的碎发：“没有，我刚到。你去吧，我等你下来，我们一起过生日。”

她的声音闷闷的，一听就是感冒还是没完全好。

钟余几乎要溺死在她的温柔里，红着眼，心中暗暗发誓，放开她是小狗。

“你可以陪我吗？”钟余握住程知筠将要放下的手，冰冰凉凉的，她应该是等了很久吧。

程知筠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点了头。

花铺老板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大叔，身材微微发福，头发也染上了花白，见到人进来，也没有招呼，自顾自地修剪着花束。

“老板，要一束菊花和一束勿忘。”钟余出声，老板这才回过头来打量二人。

他慢悠悠地支起身，但手上包花的动作却干净利落，白黄相间的菊花点缀着零星的三色堇，天蓝的勿忘与各色满天星相融，显得庄肃又有灵气。

走出花铺，钟余说：“我奶奶特别喜欢勿忘，所以只要来看他们我都会买一束，老板每次都会换搭配，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拿到过重复的。”

“他很用心。”看重生者的心意是对逝者的尊重，程知筠感叹。

两人抱着花束拾级而上，不一会儿到了钟余祖父母的墓前，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枯叶和灰尘，倒是有好几束鲜花整整齐齐地簇拥着。

程知筠弯身放下花束，也第一次看到了钟余爷爷奶奶的模样。

墓碑的照片虽然是黑白的，但两位老人慈眉善目，并肩微笑，处处透着幸福和明媚的色彩。

“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程知筠说。

钟余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微微笑着道：“嗯，爷爷奶奶是他们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在新思想的影响下自由恋爱，毕业后到同一所中学教书，然后结婚生子，相濡以沫了几十年。我爸爸说，在他记忆里两人也从没有红过脸，偶尔有些不同的看法或者争执，总是互相哄着就过去了。”

程知筠点头：“原生家庭的幸福，是人一生中很珍贵的财富。”逗留了一个小时，日上正午，钟余提议离开，程知筠自无不可。

“饿不饿，中午想吃什么？”程知筠发动了车子，偏头问道。

钟余摇摇头，低低地说了句：“我都可以。”

人在有特殊纪念的日子里，情绪总会不可遏制地受到影响，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都会呈倍数放大，表现形式可能是歇斯底里也可能是沉默低落，程知筠理解，于是不再出声打扰。

《On a Slow Boat to China》舒缓的旋律流淌在两人之间，钟余望着窗外的车流放空。

车子中途停下，程知筠只说正好有点事情要办，让她在车里等，直到窗外的风景变成熟悉的小区，钟余才回过神来：“你家？”

“嗯，最近学了几个菜，我试试做。”程知筠没说大话，长假在家，确实学了些手艺，但自己操作能展示几分，就不知道了。

自从开学那次邀约之后，钟余便没有再踏入程知筠家，和上一次的凌乱不同，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整洁。

“你休息一下。”程知筠倒了杯水放在她手里，拎着刚才中途下车买的东西进了厨房。

钟余当然不好意思坐着等吃饭：“一起吧。”说着，顺手脱了厚重的外套。

“糖醋小排，蛋黄鸡翅……你想吃炒的菜心还是白灼的？”程知筠自言自语地整理着购物袋，见钟余进来，就随口问。

一起吃过几次饭，她已经默默记下了钟余喜欢的菜，尤其是蛋黄鸡翅。

“炒的”，钟余看着这个场景，发现那些压抑的情绪正在缓缓从身体中抽离，饿的感觉出现了，生活的气息也重新回来了：“再做个木耳炒山药。”

这是程知筠喜欢的菜。

看着满满当当的冰箱，两人相视一笑，着手做午饭。

这一次，程知筠不再是案台边上的看客，熟练地腌好了鸡翅，着手弄蔬菜。

“有一次性手套吗？”钟余按住了她正要去弄山药的手，塞给她一把青菜。

程知筠随手洗菜，用手肘指了指：“在上面那个柜子。”

备菜的过程在默契的配合之下无比流畅，一年前切菜都会伤到手的程知筠，愿意在生日的时候给她做饭，钟余想到这些，心中全是高兴和满足，悲伤也逐渐被升腾的烟火气驱逐了。

程知筠之前在厨房烫伤过手，钟余对此依旧心有余悸，所以这次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钟余体谅也感谢她的心意，所以更要保护她的周全。

但见她完全不怕油了，多少还是有些惊讶，自己是多久没见到她了，怎么像变了个人。

“你报烹饪班了？”钟余笑着问。

程知筠背对着她，心思都在锅里的鸡翅上，生怕一不小心就糊了，过了好几分钟才懵懵地转过头来：“你刚才说什么？”

钟余走近递上空盘：“好香啊，我说你很厉害。”

“国庆回家的时候跟我哥学的”，程知筠接过装盘，又递回给钟余：“他大学毕业就出国了，也不知道是为了追我嫂子还是国外的食物实在难吃，总之是学了一手好菜。”

“你哥哥嫂子很幸福”，钟余顺手盛起了另一个锅里的排骨，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程知筠，然后若无其事地道：“剩下两个青菜我来炒。”

等到两人吃上饭都快一点了，早都已经饥肠辘辘，光盘就是对主厨和食物最好的谢意。

“我去洗碗，你别忙了。”这话钟余说得不容置疑。

程知筠难得笑着点点头，没有拒绝：“那我回房间换身衣服。”

钟余应了声“好”，完全没有在意程知筠眼底掠过的那一点狡黠的笑意。

程知筠偷偷摸摸地猫到门口，轻手轻脚地把已经在门口吹了半个小时凉风的蛋糕拿进卧室，幸好钟余正背对着她埋头洗碗，视听全都被阻，她的行动才有惊无险。

钟余收拾好厨房，客厅里没有程知筠的影子，只当她有事在忙，便径自走到了阳台，画具和纸张收纳得有些杂乱，上次无意间瞥见的照片依旧牢牢地贴在画架上，没有动过。

“钟余”，正出神间，程知筠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一转头便看到她捧着蛋糕走向自己：“生日快乐。”

客厅的采光很好，金秋暖阳和烛光一同闪耀，裹挟着两人缓缓靠近。

“过来吹蜡烛许愿。”阳台上的小桌子将将能够放下可爱的皮卡丘，程知筠招呼道。

钟余微微眼红，趁着低头走路的几秒钟迅速收敛情绪，但惊喜是不必藏着的，她笑着问：“什么时候送来的，我怎么没听到敲门？”

“特地跟人家说的别敲门，趁你洗碗的时候拿的，苦了我的腰。”要躲着，动作又不能太大。

“大白天吹蜡烛，愿望会不会不灵。”钟余说是这样说着，但却已经乖乖地坐下来，双手交叉，做好了准备。

程知筠嗔了她一眼：“你这样说才会不灵呢，快点。”

在闭上眼睛的十秒钟，她希望身边的人都生活平安身体健康，然后无数遍地重复着祝愿，盼望程知筠永远快乐。

一口气吹完蜡烛，钟余特别开心，像等待喂食的小狗一样眼巴巴地盯着程知筠，对方却把刀递给她：“蛋糕得寿星来切。”

“那第一块你吃，我切得不大”，钟余利落地切好蛋糕：“要听寿星的话，吃光。”

“好。”程知筠笑着接过小口吃起来。

和自己喜欢的人坐在初冬难得的暖阳下，迎面清风徐徐，一点都不冷，甚至有一种春天的感觉，钟余心想，实在没有比这更幸福的生日了。

足够幸福的生活，大概就是眼前的模样。

“你最近在忙什么，大二还适应吗？”程知筠突然问，抬头一看钟余，却笑出了声：“人家都是被别人闹，你倒好，自己主动糊上了。”

“啊？”钟余很快反应过来，刚才一直盯着程知筠看，心虚得很，被她突然讲话惊得手一抖，糊了自己一嘴奶油。

“别乱动，我给你拿纸。”程知筠笑着起身，可是直到钟余嘴上那点奶油都快被自己舔完了，那人还没有回来。

而程知筠其实已经在她背后站了半天，就是为了抓住回头的一瞬。

“咔嚓。”

程知筠迅速按下快门，定格了时间动人的瞬间，相机恰到好处地发出牢记美好的声音。

“傻了？”走近了，女孩还在发愣，程知筠拿出湿巾纸，想要擦掉她唇边留下的奶油痕迹。

可是，那红唇沾着黏腻，看起来似乎要比她眼神躲避间瞥到的蛋糕更加香甜。

程知筠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心猿意马到这个地步，等理智回笼，近距离缠绕的视线已经黏腻得难解难分，气氛莫名。

仿佛被奶油糊住了双眼和心智，程知筠的手悬在半空，脸颊泛上羞赧红霞，进退失据。

她想，这时就算是念上几千遍的心经，大概也难以做到古井无波了。

“我自己来。”相机出胶片的声音打破了局面，钟余率先反应过来，干咳一声迅速接过纸巾：“拍立得？”

程知筠貌似淡然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嗯，新买的。”

胶片在桌上一点一点显出影像，钟余毫无防备地回头和惊讶的表情赫然在目，嘴角还残留着一圈白白的印迹。

明明是一起盯着照片显影，钟余却清晰地见到了程知筠扬起的笑意，心里是满满的幸福，但她却假模假样捏着照片的一角，一脸嫌弃地道：“这得算是黑历史了吧。”

“不会啊”，胶片总是善于展现人的柔和，尤其是当主角很漂亮的时候，程知筠发自内心地低喃：“很可爱。”

像一只呆萌的小奶猫。

程知筠真是这么想的，她很喜欢猫，就是怕养不好。

“拍立得是你的生日礼物，现在试过了，拍得很好，成像也很好。”程知筠笑着说。

钟余眼中放光：“真的啊！那我可以拍很多好看的照片给你分享了。”

程知筠心中一动，这人，怎么收礼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与她有关的事情呢。

钟余很直白地将镜头对准了程知筠，那株硕大的海棠，树叶已经掉了许多，有些秃黄，海棠果却正一个个冒出头来，在她的身后摇摇晃晃。

程知筠没有躲避，白皙的手掌轻轻托着下巴，目光透过镜头注视着认真调角度的女孩。

有人用相机拍下美好的喜欢，有人用眼睛记录喜欢的美好。

不多会儿，成像又一次完成了。

“胶片很温柔，正好衬你”，钟余看着两张交叠在一起的胶片，忍不住问：“你知道见到你的第一眼和第一次听你的课，我想到了什么吗？”

“什么？”程知筠被她没头没脑地问住了。

“第一次见你，我眼大无神，绕了一大圈才看到明明是全场最漂亮的你”，钟余想起开学第一天，自己在图书馆里像个傻子一样就忍不住想笑：“第一次听你的课，我只觉得诗里说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真有映照，哪怕过去千千万万年，古人也诚不欺我。”

一阵风来，程知筠纤指轻轻将散乱的长发拢回耳后，凝凝水眸闪着动人的神采：“课听得倒是认真。”

“我一向很认真。”对你，更是无比认真，她心想。

程知筠自然知道她的话外之音，也喜欢她这份含蓄的温和：“大二忙不忙？”

虽然是转移话题，但她也真的很想知道钟余在做什么。

钟余笑笑，便顺着她的心意，也学着她撑下巴的样子，继续小口小口吃着盘子里剩下的蛋糕：“今年我报了法语作为第二专业，刚开始周末都得上课，还好现在调课了，社团学生会就抽空余时间做好自己的事情，反正挺充实的。”

“看来你是对语言感兴趣。”程知筠听到她说开始学法语，有点惊讶，心里也想到了，将来她要出去留学。

“嗯，我挺喜欢语言的”，钟余解释道：“也算是为将来想做的事情打好基础。”

程知筠更惊讶了，大二就已经开始规划未来了吗：“你想做什么？”她好奇道。

钟余神秘一笑：“暂时保密。你不用带班，是不是轻松些？”

“嗯，今年继续带大一的专业课，加上选修课也比较轻松，而且只管教学的话上完课就不用在学校了，时间很自由”，程知筠声音清缓，诉说着近况：“主要的任务还是多做学术课题，多写论文。”

钟余点点头，盘中的蛋糕已经吃完了，她放下叉子：“我有个问题，一直想知道答案。”

程知筠抬起眼眸示意她：“你说。”

眼神虽然有些犹豫，但现在问也算顺其自然：“你今年不带班的原因。”

显然，程知筠已经预料到了她想要知道的是什么，她站起身来，手臂压着阳台的栏杆：“因为我真的需要专注思考的空间。”

钟余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与她一起倚靠着栏杆，听风望云：“我想也是。”

“一开始，我确实想逃”，程知筠听出来，钟余的声音有些发抖，轻声解释道：“但有人告诉我，也许我的所有纠结与担忧，都只是害怕和逃避，我认真想了想，决定不躲。”

“所以现在，你愿意开始感受这一切吗？”钟余想要从她的口中获得一些信任，获得一些信心，只是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她不着急，她有很多的时间去等待程知筠愿意主动挣脱禁锢的那一天。

她会用最快的速度奔向程知筠，她保证。

程知筠的眼神变化异常明显，她似乎开始用成年女性的目光正视自己，钟余心动得厉害。

“我们去看烟花吧。”

火树银花，我是真的很想提前跟你一起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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