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言初带着杨措进门的时候，在场不知道内情的程知筠父母和哥嫂全都张望着门口。

后面没人了？

这姑娘怎么还跟言初牵着手？

几人脑子是发懵的，程知筠的手在桌下攥得太紧，指尖发白生疼，但她没有时间管这些，小心翼翼地关注着父母的态度。

“老郑啊，这是？”程季临干咳一声，看向郑家父母。

郑言初带杨措入座，笑着看向自己的老师：“老师，程伯伯，这是杨措，我爱人。”

本来所有人的目光就在她们两人身上，郑言初的话一说完，更是齐刷刷看向杨措。

一片寂静，空气似乎都要凝固了。

年轻人还好，程知澜和林惜常年在国外，身边都有不少同性朋友结婚领证了，而程季临和江有芸面面相觑，正在消化郑言初所说的“爱人”两字真正的含义。

杨措笑着开口，淡然又自信：“伯父伯母你们好，我是杨措，很高兴能见到你们。”

几个年轻人互相打了招呼，很快熟络起来。

等到杨措说明，她们已经在国外领了证，满脑袋糨糊的程季临夫妻俩这才回过神来。

“小杨也是学医的，比言初大几岁，算是师姐吧，后来去了美国，就一直在那边读书工作，最近两个人出去领了证，准备回来安定下来。”言初的母亲梁芡和江有芸小声交流着。

江有芸点点头，她看得出来杨措一定是个能力很强的姑娘，但没想到也是同行：“你一直神神秘秘的就为了这个啊，怎么，你还接受不了？”

“一开始有点，但后来想想，孩子幸福就行，咱不是老顽固，这也不算什么”，梁芡打心眼里喜欢杨措，又知道了她们两个人这么多年的事情，早就接受了：“就是老郑他一开始有点难接受，差点进医院。”

郑林申打断了妻子揭短：“诶诶诶，你少胡说，明明是你天天哭，就怕姑娘受委屈。”

长辈的窃窃私语落在程知筠耳中，她的心开始慢慢落回肚子里。

郑言初关切的眼神看了过来，在桌下悄悄握紧了她的手，像是在给她输送力量。

程知筠明白好友的意思。

一顿饭，大家的焦点都在转来转去，先是郑言初和杨措，然后是新婚的程知澜和林惜，接着又到今年刚刚上大学的郑言若，最后变成都开始关心程知筠的终身大事。

气氛倒是越来越好。

郑言初跟程知筠耳语：“程伯伯和老师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死板，你要是真对那姑娘有感觉，可别错过了。”

她知道好友一直担心的是什么，一针见血地点破。

程知筠本就已经有了决定，笑着给了好友一个坚定的眼神：“言初，谢谢。”

郑言初向她举杯，似是预祝她一切顺利。

一餐饭罢，两家人道别离开，程知筠开车先送兄嫂赶飞机，再和父母一起回家。

路上，江有芸忍不住好奇，问了些郑言初和杨措的事情，程知筠挑着能说的说了，等红灯的时候，她有点紧张地问：“妈，您心里是怎么想的？”

程知筠通过后视镜，偷偷地观察着父母的表情。

江有芸和程季临对视一眼，叹了口气：“说实话，对我跟你爸来说，冲击还挺大的，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人家父母都接受了，我们也没什么想法，就希望这俩孩子能和和美美，遇到事情互相扶持着。言初这几年的确越来越成熟，想必这和小杨也是分不开的。”

毕竟是经常在一起的师徒，江有芸是最能感受到郑言初的改变的。

程知筠心中一沉，妈妈说的话她听出意思来了，郑言初虽然是江有芸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也是她的学生，相当于半个女儿，但毕竟不真是自己的孩子，再加上杨措比郑言初大，稳重可靠，使这一切没有那么难接受。

可如果是她……

想到这，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方向盘。

第二天，程知筠改了机票，提前回松亭。

本来她是打算过了正月初十再回去的，但她有些等不及了，就算是知道了父母的部分想法，但内心的想念依旧在不断地驱使着她。

她不想再犹豫了。

飞机落地后，程知筠没有立刻去见钟余，甚至没有告诉她，自己已经回来了。

打车回家的路上，她欢跳的心脏像是找到了真正的依托，开始安静下来，她想，她需要这份安静。

程知筠烹了一壶茶，换上薄绒的家居服坐在飘窗上，暖黄的夕阳打进房间，手边是那本安安静静在她书桌抽屉里躺了小半年的叶芝诗集。

“寂然的狂喜”，俨然是她现在的心情。

还没有打开书本，程知筠的心就以疯狂的节奏跳动着，微微颤抖的手抚过粗糙的装帧，感受却在意料之外，这种材料很舒服。

慢慢平静下来。

程知筠翻开了书本，映入眼帘的是钟余好看的字。

她写的信。

【

致你：

先于一切，谢谢你来。

又一年九月，暑热还没过去，但偶尔狂躁的风却使宿舍门窗的隔音效果有些差强人意，所以我干脆走到阳台上，让它直接落在身上，它却又温柔含蓄了起来。

我贴着窄窄的阳台栏杆写这些，且别介意纸上的压痕。

也不知道你看到这些的时候会是什么季节。虽然我无法左右，但我期盼至少是一个有着晴朗阳光日子，或者一个舒适惬意假期的午后。

或许你可以从不燥的温暖中，细细感知我的欢喜。

我从来不知道爱是一种怎样的能力，总是对书中的天长地久和海誓山盟感到肉麻，会对身边好友找到喜欢的人感到由衷的快乐，却从来不会感到艳羡。

在你出现之前，我一向自诩，自己是个内心丰盈到无需感受，更遑论需要依赖爱情的人。

可是我撞进了你温柔的目光里，我浅薄的灵魂第一次产生了需要回应，需要关注的渴望。

我贪婪而迫切地想要在你的眼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后来，当我真的接近了你的过往，切实地看到了你受过的伤，我的喜欢却愈发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

我沉寂了二十年的青涩的、骄傲的心，似乎因为想要给你成熟的爱和守护而一夜长大了，感恩上苍给我这份幸运。

能够拥有这样的成长，我心甘情愿。

即使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时光机，我也并不想用它来回溯时间，因为我并不想干涉你的过去，你过去所经历的一切把你雕刻成为现在的样子，你的存在就是最美好的，我只是心疼，而愈发想要给你更多的爱。

想要保护和关心你，几乎成了我的本能。

当慢慢知道你害怕的原因，了解你想要逃避的理由，清楚明白你的性格里有懦弱的因子，可我都喜欢，你对我而言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神女，是我喜欢的尘世女孩，我想陪着你，我们可以一起变得勇敢，我们可以一起长大。

因为你，我开始规划未来，期盼着你了解，我想要和你一起创造的，并不只是精彩的爱情，而是真正值得信赖的安稳生活。

我永远会对你伸出的手狂奔而来。

2017年9月2日

钟余

】

如钟余所期盼的那样，程知筠在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读完了这封信，未见煽情，她却潸然泪下。

从那天晚上她主动拨出的电话开始，她的小姑娘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点点滴滴暖到了她的心里，卸下了她心中层层加固的防备。

程知筠心中何尝没有渴望，在和钟余的每一次的牵手和拥抱中，她们早已不断地同步着彼此的频率，爱情迎风而长，难以抑制，再逃也不过是自欺欺人，她想，应该将这份珍贵悉心呵护住。

如果将来必然要发生试图什么将她们分开，在那之前，她想要为自己的渴望而真正努力。

至少她应该是坚定勇敢的，和始终站在她身边的女孩一起探寻真正的爱情。

她们的爱情。

坐在飘窗上，从夕阳落下看到星月升空，程知筠觉得有些饿了，随便套了件羽绒服就出了门。

外面是真的冷。

这种天已经没有多少人坚持饭后出门散步了，程知筠也不知怎么了，就想到开阔的地方走走。

小区附近小吃店很多，随意吃了点汤面，身体暖暖的，倒也舒服。

回家路上路过小区的活动区域，遛孩子、遛狗的邻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算是这种天气比较热闹的一处所在。

楼下的邻居奶奶正带着小孙女玩儿，程知筠见到便笑着上前打招呼，蹲着和咿咿呀呀的小女孩互动了半天，自己倒是眉开眼笑起来，心情格外好，一时不知道是谁逗谁。

总之，一大一小玩都开心得没边儿了。

但她毕竟没穿多少衣服出来，裹着羽绒服也还是很快就觉得冷了，便起身告辞离开。

明天就去见钟余吧。

回家的小路上，一抬头，月色清辉就照进了心里，程知筠借此得以窥见自己的雀跃和迫不及待。

正准备上楼，一辆眼熟的白色轿车停在楼边上，等她看清楚了车牌，钟余已经熄火下了车，正看着她。

程知筠满心的高兴从眼角眉梢透出来，嘴角笑意盈盈，小朋友穿了一件白色的绒外套，看起来又软又暖和啊，好想抱抱她。

她伸伸手，轻声道：“过来。”

钟余的眼睛里都像是要放出光来，两步并一步地奔向她。

离得近了才看明白，两人的脸都冻得有些红，不算平稳地呼吸在冰寒的空气里异常清晰。

“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想去接你。

十几天没见，钟余白皙的小脸稍微圆润了些，过年应该有好好听话，乖乖吃东西。

程知筠笑着：“下午刚回来，忙了一会儿天就黑了，想明天白天再跟你说的，怎么现在过来？”

钟余点头，过于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人，像是要把她永远刻在眼睛里，直到眼睛都发酸了：“想你，就过来看看，待一会儿。你在忙什么？”

在女孩好像克制，又完全热烈的注视下，程知筠的眼神也一点点变化着，哪里还有往日的清白自持，周遭的空气流动得异常迟缓，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那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等不到明天了。

“我忙着，算你跑得有多快啊。”

“啊？”

程知筠平时的笑容总是含蓄的，很少有这样毫不掩饰欢愉，明亮耀眼的时候。

清角声高非易奏，优昙花好不轻开。

钟余反应过来了，然后又一次看呆了去，今晚特别想念她才会过来，就这样见到了她。

幸运到令她很想哭：“所以你现在，愿意感受我的喜欢了吗？”

程知筠的笑长久而坚定，她走上前一小步，放开手打开宽大的羽绒服，轻轻地将暖融融的女孩带进自己怀里。

“钟余，我想我准备好感受你了，是我谢谢你来才对”，她的怀里被柔软填满，安心的感觉充满了全身：“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

钟余没有鼻酸，也不觉得委屈，更不需要道歉，相反她很幸福啊，但眼泪不受控制。

喜欢的人愿意接受自己的喜欢，她想，她可以满足得此生无憾了。

红着眼睛离开程知筠的怀抱，钟余牵起她的手，认真地说：“我喜欢你。”

像是在确认什么。

程知筠回握住，微凉的红唇亲吻住钟余眼角的泪痕，有点调皮地破坏了氛围：“我知道，但你该回家了。”

钟余虽然偷亲过不止一次，但面对清醒的程知筠，她的勇气也仅够表白喜欢，这样实质地表达爱意，哪里是她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能承受的。

她心里狂叫着，还得保持不动声色，脸憋得又红又烫，手紧紧握着不放开：“你……那你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了吗？”

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真是没有比她更可爱的小姑娘了，看着胆子挺大的，实际上也就是个爱哭的小怂包，程知筠挣脱了一只手，手指轻轻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地道：“是，我是你的女朋友了，满意了？”

钟余真的很想尖叫，到最后却只是点头如捣蒜，像只土拨鼠。

她怎么会像这么多小动物。

“我换件衣服，然后送你回去。”时间也不早了，程知筠外套里面穿的家居服，不太方便，于是便牵着她的手往楼上走。

家里没有关灯，一室的光明，晃得两个在楼下黑暗里待了很久的人有些睁不开眼，程知筠问：“冷不冷？”

钟余摇摇头，她现在浑身热得发烫，要不是精神奕奕，她都怀疑自己发烧了。

“等我一会儿。”程知筠看她呆呆的，嘴角含笑也不在意，捏捏她的手就走回了房间，等到她换了衣服出来，钟余的状态才算正常了些。

女孩迎上来，眷恋地抱住她：“我自己回去吧，太晚了，你再开回来，我会担心。”

程知筠玩笑道：“才开了几天车，小朋友就想赶老司机下位了，嗯？”

可是，她的姑娘不仅没有放开，反而抱得更紧了，程知筠有些遭不住，轻叹一声：“你这样，我会不舍得放你走。”

“我想跟你在一起。”

两人抱着温存了许久，最后，程知筠还是坐上了驾驶位，笑着看了看身边一直盯着她不放的女孩：“要乖。”

钟余很听话，乖乖点头。

不用导航，程知筠已经能够找到去钟余家的路了，车子顺利地驶进鹿鸣湖苑。

“这几天做什么？”停下车，钟余率先问，开学之前，还有几天假期。

程知筠一一说了：“看书画画，备课写论文，打扫房间，晚上去小区健身房跑跑步。”

“那，我可以去你那里吗？”

程知筠轻笑一声，小朋友看着挺成熟的，但其实还没有做人女朋友的自觉，于是便教她：“一般来说，去自己女朋友家里不需要问可不可以。”

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什么东西，放进她的掌心。

是钥匙，钟余感受到了收到宝藏一般的惊喜莫名。

“回去吧。”夜色浓浓，时间确实已经不早了，再不回去家里该着急了，程知筠笑着催她。

钟余点点头下车，然后又迅速绕到程知筠面前。

程知筠不明所以地按下车窗，刚想问她怎么了，桂花清香却扑鼻而来，钟余携着克制的柔软，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了蜻蜓点水的一吻。

只剩下香味，和棉花一样的绵软。

程知筠瞪着眼睛愣了会儿，耳边还有一句“到家告诉我”，钟余却已经飞快跑到了家门口，正跟她挥手。

她驱车开出了一大段路，心里却想着，这家伙确实跑得很快。

钟余在床上打了无数个滚。

这是她二十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她咬了咬自己的手，是痛的，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

程知筠真的是她的女朋友了。

她和程知筠真的在一起了。

钟余心里反反复复想着这两句话，甚至按捺不住兴奋跑出屋外，风清月亮，如羽毛般拂过心田，只是这一次，宇宙飞船接上了她，登陆到了程知筠那颗不平凡的心脏。

【我到家了。】

信息刚过来，钟余迫不及待地回拨过去，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

程知筠换了鞋走到阳台上，有点冷，但是她喜欢这样清透舒爽的感觉，何况月色落了满身：“怎么不说话？”

“小时候读神童诗，长大一些读孟子，但我没有丰沛的人生经历和伟大理想去支撑理解四喜和三乐，所以都无法产生共鸣”，钟余的声音有些颤抖，也说不清是冷还是激动：“但今晚月遇从云，花遇和风，我真的很高兴。”

程知筠静静地听着，仰头正见明月皎皎：“钟余，今晚上的夜空很美，我也很高兴呢。”

互相想念永远是最动人的情话。

月遇从云，花遇和风，今晚上的夜空很美，我又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云开月明，恭喜程老师和乐乐牵手成功~（没完结，没完结，别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