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知筠的床她不是没睡过，她们也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但那两次的情况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钟余的心都快跳出来了，瞪着大大的眼睛，程知筠却好像没事人一样拉了窗帘，到另一边躺下来。

“睡吧，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才能照顾好家里。”程知筠只以为她是在担心爸爸，安慰道。

钟余木木然点头。

鼻尖萦绕着她很喜欢的香味，是程知筠身上和被褥的香味，柑橘味更加浓重，很容易就让人放松下来。

还有，程知筠的温度。

床不大，冬天厚实的床铺包裹着身体，两人的体温迅速融在一起。

钟余的脸更红了，她知道不是热的，只好闭着眼睛装着无意识地翻了个身。

她是真的累极了，很快就彻底睡着，甚至不知道睡了多久。

但梦却不温柔。

惨白的医院、闪着红蓝色彩的救护车、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母亲的哭泣全部涌上来，她一遍一遍往越来越痛苦的深渊掉着。

甚至，她看到了父亲毫无生气的脸。

“爸爸！爸爸！”钟余呼喊着惊醒，但下一秒就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噩梦里的场景太过刺激她的感官，尤其是父亲的脸，她根本无法面对。

此刻，钟余才卸下所有故作的坚强，在女人的柔软却有力的怀里放声大哭：“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在我的记忆里爸爸……爸爸几乎没有生过病，可是他现在却做了开颅手术……开颅手术……万一他醒不过来……”

哭声渐大，越来越崩溃。

程知筠知道，应该让她发泄出来，一直不停地拍着她的后背，又一遍一遍安抚她不会有事：“你爸爸很爱你们对不对？”

钟余气息不畅通，想说话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点头。

“能不能醒过来，求生意志很重要，你爸爸这么爱你们，这么顾家，他一定很努力地想要清醒”，程知筠柔声道：“他知道你们在等他，一定不会有事的，你也是他的支柱，要相信他会醒来，对不对？”

话说完，哭声虽然没有停止，但慢慢地，她能感觉到怀里的人渐渐平复了气息，轻轻退开身体，帮她擦着满脸的泪水，还有鼻涕，笑着说：“之前总觉得你是个小太阳，从来没有阴天，可现在发现，原来就是个小哭包。”

程知筠的胸口全都湿了，隐隐约约的显着细腻白皙的皮肤，还有令人移不开视线的好身材，钟余虽然没有心情心猿意马，但她的脸腾还是一下红得像刚烧开的铜水壶，声音小得像蚊子飞过的声音：“不是的，我，我没有……”

这辈子都没这么扭捏过。

大家都是女的，她有的明明自己也有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心慌意乱的，虽然没有完全看清楚，但程知筠胸口戴着的项链，应该是自己送的那一枚幸运币。

钟余的胸口又一次开始不规律地狂跳。

“好，没有”，程知筠见她恢复了些，便拿了湿巾帮她弄干净脸，哄着：“我陪着你，再睡会儿好不好，不然没精神。”

钟余躺是躺下了，但已经没有了睡意，红着眼睛看天花板，空空洞洞的。

“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我在学校上课，等赶到医院，还是没能见到他们最后一面，”声音都哭哑了：“昨天下午接到妈妈的电话，我真的很害怕，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很可怕的想法。”

把自己的脆弱和害怕完全展现在另一个人面前，不仅是坦诚，更是信任和依赖。

程知筠在被子里牵过她的手，想传递给她温暖：“这些坏事不会再发生在你身上了。”

钟余转过脑袋，水润的目光注视着程知筠的侧颜，从这个角度，甚至能看到她脸上那些极细的绒毛，软软的很可爱，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就好像可以获得无限的力量：“我说的是真的，谢谢你陪在我身边。”

“我虽然比你大很多，但还没有七老八十”，程知筠转过脸来，面目不清，但眼睛亮亮的，满是温柔：“不用说这么多次谢谢，我听得到。”

钟余很喜欢和她对视。

从眼睛里，永远可以看到一个人真正的内心，她觉得程知筠变得不一样了，有些突然，但她很喜欢。

程知筠不再躲避她的眼神了。

被窝里很暖，交握的手散着烫人的温度。

下雨了，明明是早晨，天色却暗得像是傍晚，朦朦胧胧的光线几乎透不进厚实的窗帘，小雨落在窗户上，滴滴答答，一点节奏都没有。

两人的呼吸纠缠得黏腻，跟着雨声一起，愈发紊乱。

气氛莫名，钟余心中想要吻她的想法就像雨中的春笋一样蓬勃生长。

幸好，电话来得及时，钟南图醒了。

去医院的路上，钟余异常清醒，甚至想打自己两巴掌，爸爸还在生病，自己居然在想这些。

程知筠一脸严肃地开着车，倒像个没事人。

观察病房外，母子俩坐着。

“姐，医生说爸爸醒得很好”，见钟余到了，温笑寒第一时间迎上来，转达了现在的情况：“我们刚才见过他了，意识很清晰，你放心。”

钟南图虽然醒了，但依旧需要特殊看护，家属也只能穿着无菌服见个面就出来。

“乐乐，你去吧，跟你爸爸说说话。”徐映澄见过丈夫之后，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脸色好看了很多。

钟余点点头，和程知筠交换了眼神，便跟着护士去了。

徐映澄拉过程知筠：“小筠，真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徐老师别这么说，我和钟余是朋友，都是应该的。”程知筠并不想以老师或者其他的身份来面对钟余的家人。

钟余很快就出来了，本来医院规定每天只能探视一次，且不能超过20分钟，所以她只是和父亲打了个照面并叮嘱他好好休息。

即便如此，能见上一面，确认父亲没事，她悬着的心才算彻底放下。

三天后，钟南图转回了普通病房，钟余家里请了护工，帮着徐映澄一起照顾，姐弟俩这才各回各校，忙剩下的考试，即便如此，钟余还是每天都去医院，看着爸爸状态一天天好起来，慢慢安下心来。

程知筠其实已经放假了，但她一直拖着，陪着钟余考完了延考的现代文学才准备出发。

机场。

钟余开着程知筠的车，稳稳地倒车入库，与第一次的生疏天壤之别。

“钟余”，车里，程知筠开口道：“别太担心，你爸爸一定会恢复得很好。”

这个春节，钟南图必然是要在医院过了：“好，你放心。”

钟余本来就清瘦，这段时间忙得昏天黑的，现在笑起来两颊都没什么肉了，程知筠看在眼里，有些心疼：“过年多吃点，吃胖一点。”

登机口。

程知筠接过行李箱：“快回去吧，开车小心点，到了家里给我发个消息。”虽然她在飞机上看不到，但落地的第一时间她就能收到。

“真的放心把车给我啊，不怕我开车跑了？”钟余玩笑道。

程知筠摇头，认真地嘱咐：“开车慢一点，稳一点，遇到紧急情况就刹车，车子不要紧，最重要的，你不要受伤。”

“我知道了”，钟余心里感动，她的车可不便宜，却这么放心交在自己一个新手手上，也知道她的担心，郑重点头答应，然后催着她：“你快去吧。”

说完，钟余却又不想这么快放她走。

机场人潮涌动，每个角落都在上演离别和重逢，身处其中，不舍的情感从心底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一个拥抱，胜过千言万语。

“等我回来，我有话跟你说。”程知筠放开行李箱抱了回去，声音很轻，染着同样浓浓的不舍。

钟余一怔，热泪迅速涌上眼眶，僵在原地很久才慢慢收敛住：“好，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

春节前，到底还是没能瞒住两位老人，但是等他们火急火燎地感到松亭，钟南图已经可以下床稍微走动走动了，万幸中的万幸，这场手术并没有对他的活动能力造成什么严重的影响。

虽然在医院不可能有什么过节的气氛，但经过这一场，一家人能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吃顿饭，就已经很幸福了。

大年初六，程知澜和林惜的婚礼如期举行，虽然只是请了两家的交情近的亲戚和朋友，但需要操心的事情也不少。

程知筠既是新郎的妹妹，也是伴娘，一路忙到仪式结束晚宴开始，才总算能透口气。

休息室里很安静，林惜正在换敬酒服，钟余的视频通话邀请发了过来，这段时间她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程知筠也通过视频向钟南图表达了关心，几次下来竟然就成了习惯。

穿着礼服，化了全妆，程知筠有些别扭，犹豫极了。

“小筠”，林惜走过来，笑着拍了拍她：“手机响半天了，发什么呆啊？”

程知筠一惊，手指下意识地点了接通，钟余愣在了手机的另一端。

“你……”钟余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我嫂子林惜姐，今天我哥嫂结婚，我是伴娘”，程知筠回过神来，迅速解释：“姐，这是钟余，我……朋友。”

林惜笑着跟画面里的钟余挥挥手打招呼：“你好啊。”

“姐姐好”，钟余突然端坐起来，一脸正气有礼貌地叫人，然后又换了副人畜无害的可爱模样：“姐姐真漂亮，祝姐姐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林惜被人“姐姐”“姐姐”叫着，又听她甜甜地说着祝福的话，更是喜笑颜开：“真是个嘴甜的小朋友，谢谢你，有时间来新北玩，姐姐带你吃好吃的。”

说完，林惜先离开了休息室。

屏幕里，两人对视着，都没有说话，气氛有些莫名。

程知筠看得出来，这人的眼睛里全是自己，像是看呆了去，想到这些，她嘴角眼神都带着笑意，但心里还是微微有些吃味，这家伙刚才一口一个“姐姐”，叫得还真是顺口。

“好看。”钟余呆了，她是真的呆了，半天才红着脸憋出两个字。

视频刚接通，她就有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眼睛，但碍于林惜在场，激动和惊艳都得收敛着，可林惜一走出画面，她就完全暴露了。

程知筠累了一天，这会儿精神放松，慵慵懒懒地靠在沙发上，起了些玩心：“比姐姐漂亮吗？”

“什么姐姐？”钟余哪里见过程知筠这种状态，浑身血液运行都加速了，脑子一时没转动。

程知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人家还说要带你吃好吃的，怎么转眼就忘记了？”

这人怎么像只小猫，钟余心想。

“啊，那……那是你嫂子，还是新娘子”，钟余磕磕巴巴，小声地解释着，突然脑中有道光一闪而过，福至心灵：“你……”

不过，程知筠没给她机会：“你爸爸是今天出院吧？”

“嗯，上午就已经回家休息了，身体和精神都特别好，还练了会儿字呢。”钟余也没纠缠，她相信她们之间的默契。

“那真好，健健康康，比什么都重要。”听到好消息，程知筠也是由衷为钟家高兴。

正聊着，林惜的消息进来，准备开始敬酒了，她是得陪着的。

程知筠稍稍补妆，愈发明艳，画面里的小姑娘看得眼睛都直了：“……真好看。”

钟余直白的夸奖再次传过来，程知筠正在涂唇膏的手抖了抖，脸颊微热：“我得走了。”

说完，程知筠那边已经无比利落地挂断了视频，钟余却对着界面上的【通话已结束】傻笑了很久。

敬完酒，主家一桌才算真正开始吃饭，不过也吃不了多久就得出去送宾，就这样，林惜还不忘八卦：“小筠，那小姑娘是谁啊？”

“在松亭认识的朋友。”程知筠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刚才空腹陪着喝了点酒，多少有点不舒服，脸色也不太好。

她有点怕林惜再问下去，对于钟余曾经是自己的学生这件事，她依旧有些逃避。

幸好林惜只是随口一问。

送完宾客回到家里，程知筠才看到钟余发过来的消息和压缩文件。

【春节礼物。】就这么四个字，言简意赅的，不知道她在打什么哑谜。

“年年”，江有芸敲了门，听到回应后推门进来：“给你倒了杯蜂蜜水，喝了舒服点。”

程知筠头有点晕，笑着接过喝了，往江有芸怀里靠了靠：“谢谢妈妈。”

江有芸宠爱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你这孩子，小的时候都没怎么跟我们撒过娇，今天是不是喝多了，嗯？”

“妈妈，我替哥哥和林惜姐高兴，真的，但是我怕自己没办法带给他们好运……”程知筠糊里糊涂地，有点语无伦次。

自从答应给林惜当伴娘，她总是战战兢兢的。

“傻孩子……”江有芸心疼极了，她的女儿她了解，心思重又敏感，总是习惯性地把不好的事情归咎在自己身上：“你要记住，日子是自己过的，吵吵闹闹也好，相敬如宾也好，都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看我和你爸爸，平时也经常拌拌嘴，但这就是我们的相处方式，你也要找到自洽的方式，知道吗？”

程知筠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安安静静地，乖极了。

“好了不说了，把蜂蜜水喝完”，江有芸松开她：“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江有芸往外走，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你郑叔叔刚才走的时候约咱们明天去吃饭，本来上回就要见的，一直拖到了现在，明天陪妈妈去买点东西。哎呀，我每次问，言初她妈妈都神神秘秘的，这回啊，终于能见到喽。”

今天在席间，言初已经跟她说了这事儿，程知筠看得出来，她和杨措现在应该已经完全得到家里的认可了。

程知筠有些紧张，更有些雀跃，她实在是太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看待同□□情的。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疯魔了，不然她听到妈妈说“终于”，怎么脑子里都是钟余呢。

迷迷糊糊地洗完澡，钟余的【晚安】跳了出来，程知筠打开电脑，文件夹里，是迪士尼那天的照片。

这些，她都是什么时候拍的？

照片几乎都是抓拍，看花车游行的侧脸，抓着气球的背影，和迪士尼人物们互动，她与烟花融在一起的瞬间，还有旋转木马前的合照……

钟余修的图，每一张都突出了程知筠的存在，就像是，她的眼里只有自己。

而手抖拍糊的那些，她也不是用修复的方式清晰人脸，而是将背景也虚化，转而突出氛围，倒是很有风格。

二十来张照片，程知筠抱着电脑一遍一遍翻看到深夜，酒醒了，人也更清醒。

打开房间的窗户，冰冷的寒气瞬间席卷了程知筠单薄的身体，但她不害怕这种感觉了。

就像是生命中缺失了很久的某一块碎片突然被找回，心脏被填满，热流从心底涌出来，她渐渐找到了温暖和依靠的感觉。

程知筠第一次，如此清醒且完全不掩饰地想念着钟余，她甚至想立刻飞回去见到她。

或者至少，听听她的声音。

可是有点太晚了，她花了太多的时间看照片，时间嘀嗒嘀嗒，从来都是毫不留情地向前。

这次，该她向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