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暖阳下的草坪是一片温柔细腻的绿色，几只雀在树间穿梭，发出清脆快活的吱吱声。长椅上放着三两本或厚或薄的书册，一旁的身影安静地倾斜着，直到一位护工来到了身边。

“易先生，到用餐时间了。”

“啊，好……”

他晃了晃脑袋，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都怪阳光太舒服。

在这里一个半月的时间里，他一步都没有踏出去过。一开始，他以为自己很快会迫不及待想出去转转，但发现竟意外地适应这样与外界隔绝的生活，也许是消遣的东西都齐备了的缘故。

从接受治疗的第二天开始，他就陆续收到盛越泽托人带来的几本戏剧集和小说，他既诧异又不解，问送书的人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更让他惊讶的是，送来的书都合他的口味，有些是他以前反反复复看过的，还有些是还没看过的近年新作。他跟盛越泽都没给彼此什么好印象，对方也不可能会如此了解他的看书习惯。

他想了一阵，觉得这些书名的来源只可能是某一个人。

等到盛越泽某天来疗养院的时候，他急切地向他确认。

那天是腿部手术刚结束，他没想到对方会踩着这个时间点过来，在他面前一脸散漫的样子。

“又曦的主意，我当然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果然是彭熙文。

他心里一暖，突然想念起久未谋面的老朋友，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他转念一想：“是你告诉她我在这里？”

对方点头，无所谓地道：“在这里闷着也挺惨的，给你送点东西解解闷，也省得你来烦我。”

他当时只觉得荒唐，心想我什么时候烦你了？难道不是你一直来招惹我吗？

他真的不懂这个公子哥的脑回路，说出来的话充分体现其自大的本性。那之后盛越泽就再没来过，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也只让助手过来。

前些天钟鸣主动联系了他，告诉他剧组准备半个月后开机，如果他的身体不允许也可以适当推迟进组，他忙说自己下周就能出院，这次绝对不耽误。

这次的治疗进行得很顺利，医生说他的腿已经完全康复，已经能正常行走，但短时间内还是要避免剧烈运动。他一想到过不久就能进组拍戏，心跳就加了速。

……他终于可以开始工作了。

手边那一堆书中最上面的一本，是上次剧组派给他的最新剧本。

他静静看着上面电影的片名和两个主角的名字。脑海里，又响起了那一段在死寂的大厅中播放的录音，心里逐渐泛起了痛。

这是当初易欣付出了他至今未知的代价帮他争取的机会。

本是姐弟共演，现在却只剩了他一人。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他要把这部电影作为她的遗愿，无论如何都要完成。

-

出院这天，他很早就开始收拾东西。按照约定，他要从现在的房子搬出来，住进盛越泽指定的地方。

圈内这样的关系他听说过不少，每当他思考这种关系的性质，并再次意识到自己在往深渊靠近的时候，心中就有一个声音在抗拒，让他清醒，让他不要贪图眼前的利益。

但是，他一想到能马上讨回姐姐的遗物，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了，不论将来他要面对的是什么。

在整理的时候，他突然想回家一趟。

虽然盛越泽让他直接去他那里，搬家的事晚几天再说，他还是想打包一些重要的东西先带走。依对方的古怪脾气，他去了之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家。

他打了个电话给盛越泽的助理，告诉对方自己先回去一趟，晚一点自己开车过去。对方似乎有些为难，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等到下午和主治医生谈话，了解完以后的注意事项，他便提上行李走出了院门。

此时已经是黄昏，夕阳正直直地往下坠落。呼吸到外面的新鲜空气时，他感觉到新的生活真的要开始了。

车慢慢接近市区，一路上经过一条条烟火气息很足的街道，到了离家最近的闹市区后，他忍不住让司机就在这里停下来。

大概是太久没有到热闹的地方，让他这样极端喜静的人都有点想念起嘈杂的氛围来。

下车后，他开始漫无目的地走，享受着最后的自由，急切地奔向任何他所能触及的缝隙和角落。

周遭的所有都是那么亲切，同时又是那么令人害怕失去。

慢慢地，他拐了许多个弯，走进了一条只有寥寥几盏灯的偏僻小巷。这时，他听到一个旋律从巷子深处传来，是一个女人的歌声。

奇怪的是，这个旋律非常耳熟，但他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只是跟着好奇心径直走到了一家酒吧的门口。

从门口的装潢来看，这家应该是一个比较朴实的清吧。听听音乐放松一下也好，他没多想就走了进去。

店的规模比外面看上去要大一些，此时挺热闹，一半以上的座位都满了。舞台上坐着一个穿着长裙的女人，正微微低着头哼唱。

她留着披肩的黑色长发，皮肤在灯光下白得有些病态，她的五官很立体，但看得出不是很协调，脸颊侧面有一道凸起的长疤痕，给她的面容添了一丝诡异的气息。

他找了前排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静静看着舞台上的人。

温暖而忧伤的旋律刺激着他的神经，缓缓敲击着他的心脏。

霎时间，他想到了什么，瞳孔猛地震了震。

他微微握紧拳，深吸一口气想冷静下来，但手心还是克制不住地出着汗。

……

等这一曲完毕，台下响起了很热烈的掌声。女人微微鞠了个躬，起身走下舞台。

接下来一个年轻歌手上了台，摆好吉他开始弹唱，活泼明快的旋律很快充斥着整个酒吧，但还是没能让他平静下来。

他又呆坐了一会，打算起来去点杯饮料，却听见旁边有人用轻佻的语气道：“怎么，那么金贵啊，一杯酒都不肯喝？”

与这里氛围格格不入的语气显得十分尖锐，他扭过头，只见刚刚台上的女人就站在不远处，还是低着头，脸上带着些茫然的神色。她对面是两个坐着的男人，大概是对她感兴趣，但却又一脸看不起她的表情。

“对不住，我不陪酒……”女人有些讪讪地道。

一男的似乎喝高了，大着舌头道：“好啊，那你滚吧！”

女人听了这话就想走开，却没想到刚迈出一步，一条腿就猝不及防恶意地截了过来，将她重重绊倒在地。

“呃！……”

“哈哈哈！蠢不蠢啊！……”一旁的两个男人指着她的窘态，相继发出刺耳的哄笑声。

他见状马上站了起来，上前想伸手扶起她，却被一个东西吸引住目光，一步动弹不得。

女人抿紧嘴慢慢地爬起来，习惯性地揽起了披在胸前的长发。

借着舞台上偏来的灯光，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看到她锁骨处的那道疤痕。

他记忆中的那道，从儿时就存在的疤痕……

与此同时被唤醒的，还有那首从儿时就开始听的歌，当时还是男孩的他如此熟悉的歌曲。直到那个最爱拥抱他的人离开的那天，也带着这个旋律一起远离了他的生命……

他嘴唇哆嗦着，又张又合，陷入了一种极度的慌张无措。

女人起来后没有看身边的人，捏紧了衣襟就要逃开，直到她听到了一个颤抖的声音——

“妈。”

“……”

她愣了愣，又觉得应该不是在叫自己，停顿了一秒又要往前走。

他看着那个又将从他的视野里远去的消瘦背影，只觉心一阵剧痛。

“妈，”他靠近她，脚步有些不稳，“……我是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