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沿河而建，以桥分路。山涧自道法寺成瀑而下，落山脚小丘成深潭，再流下成河。下端水流清淌，瀑布上端却激荡非常，走过这一段路时，人声都听不见。
苦杏长在独立的院墙内，整座寺庙，从山门穿入到这，该有的建筑都已经出现了，剩下的就是后勤区。早斋的香味从左边飘出，想来和尚们的住宅区靠山，而另一边便是客人的休息区。
水声自右，背景的山峦中，也能隐约看见山溪的条带。一路延伸，至此一泻而下。
瀑布边建有围栏，这里是可以供人参观的，不过附近还是放了告示。客舍就建在瀑布边边上，能听到水声，有几间屋子的窗户开着，里面不时会传出些声音，不过水声太大，也听不真切罢了。
不知道何人会住在这，这番天地，虽与深山静谧不同，但也别有一番乐趣。
沈客和阿伶自瀑布桥边过，阳光已无阻挡，成片洒在两人一侧，暖黄映着沈客过白的皮肤，他整个人都透了粉，像一缕具象的光尘。
再往前，就是最后一块地方了，他们已经完整逛了寺内一圈，能去的都去了。一路下来，也再没遇到熟人。
“沈客，你打算什么时候下山？”阿伶问。
“你累了？”
“那倒不是，就是问问你接下来的打算，是爬山呢还是去逛街？”
“唔……逛山。”
“噗，你怎么每次都答些不一样的，逛？是还有想在这做的事？”
“嗯。”他轻快应声，“总觉得会遇见什么，就当我自作多情吧，我们再待会儿，反正这里空气这么好，也很舒服。”
“好，听你的。”阿伶笑笑，“前面住宿区我们得安静些，不能打扰他们休息。”
“嗯。”
稍远瀑布，四周便真的静了。不过似乎舍区并不让进，只能到厨房。规矩得守，两人也没什么好说的，便小小观瞻一番，就要折返。
转身。
鲜亮的袈裟缓缓踱过，他端着盘刚出锅的糕点，正要拿起一块就与两人对了个眼。
他轻咳，悄悄又把覆在糕点上的手指移开了。
沈客当然全看见了，阿伶也看见了，只是他不敢偷笑，连忙一拉沈客先小声道：“这好像是住持……”
“住持？”他却愣乎乎的，“哪的住持？”
“啊？这是道法寺，当然是这儿的住持啊！归空法师，皇帝见了都要行礼的。”
“哦……”
阿伶皱起眉，这沈客平时精光，怎么现在跟个傻小子一样？又偷偷瞥向归空，他还是端着盘子，脸上自然是铁打不动的庄严，只是也望着这边，似乎是在打量他们。
别吧……不就偷吃个糕点嘛，住持也是人，看到了也没什么吧？
那张脸满是皱纹，长长的白眉几乎遮住了他的眼睛，银髯也是大把，已有了相当的年纪。只是尽管身体看着有些风烛残年，但不知是努力挺直了背还是平整甚至略显华丽的衣服，这住持的威严与慈蔼，算是被他拿捏的相当不错。
或许……还有些可爱？不行不行，不能这么想。阿伶连忙摇摇头，又瞥回沈客。他也依旧定定的望着归空，倒是看着没那么傻了。
他便气声问道：“喂，怎么了？”
眼前一口气舒，沈客整个人似乎松了一度，他甚至唇角轻扬，无比放松的露出微笑。
“原来，您就是这里的山主。”
啊？阿伶眨眨眼，不明所以的看向归空。总不能是对我说这话吧？
“哈哈……”归空似是因为双手持盘不便，只能鞠躬低礼，缓缓直起脖子时，满脸的皱纹都堆着，连着弯弯的眉眼一起都笑的温和。“观山不见，尘音送缘。老衲，还记得啊……小山主，许久不见，您愈发似这朝阳融光了。好啊，好啊……”
太阳已经晒屁股了。诺娘拎着裙角小跑过来，也顾不上敲门了，直接开门就道：“岚曦，起床了，门口有客人。”
还以为能惊喜一次看他已经梳妆完毕，结果还是老样子。鼓囊囊一坨被子搁那，头也蒙在里面。
“客人？”沈岚曦从被窝里钻出乱糟糟的红透了的脑袋，眯着眼睛含糊着，“谁这么大本事自己摸上山……诺娘，我想睡觉～”
“要是一般人，我也不会来找你啊。”诺娘无奈笑笑，走近到床边，“是位云游的和尚，看面相还是位高僧，来这里落脚歇息呢。你既成了这古刹的主人，礼数总得到，快起来见见他。”
“高僧……”他嘟囔着，“你给他沏杯茶嘛，不用我的……”
“我掀被子了？三，二，一——”
“哎呀好嘛好嘛起了起了！”
诺娘并没伸手，只是叉腰居高临下的看着一骨碌坐起来的他。
“……”沈岚曦撅起嘴，掀开被子下地了，“又被你骗了。”
“快去洗漱，我先去招呼他。”说完又小跑着走了。
沈岚曦朝她背影比了个鬼脸，又叹口气，开始动身。
一年了。自送他走后，已经一年了。
又是新的夏天，梵梨树枝叶茂密，隐去大半系在其间的铃铛。花已成泥，蝉鸣四起，这座沉寂太久的山寺，如今绿野葱茏，叶草疯长。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他呢？应该早就回归他的生活了吧。我有亲手把他送到夫人手上的，一切……都会好转的。
盛夏的风拂来轻热，枝桠应和，铃音空响。绿荫在院子投下大片婆娑阴影，光点落在地上，骄阳不舍，只送沁凉。
“师父，凉茶。”诺娘将茶连端盘一起轻放在他腿边，默默打量起他。
他的脸满是皱纹，额边落着斑痂，白眉留余，差点就遮住了眼睛。胡髯还灰着，短短留着一圈。他身着素麻僧衣，席地而坐，仰头望着满院的绿树。若非眉宇间轻衔的肃穆和慈蔼，这般自在不拘小节，她是不敢往什么高僧上想的。
“哦，多谢。”他微笑，看向诺娘，“姑娘，这里清凉舒爽，不愧为世外风事。主家不嫌，老衲，有福啊。”
“师父寻山绕水，见得我这落脚旧院，自是有缘，何来嫌弃之说？”
目光稍远，门角踏来簌簌白纱。他踩着木屐，拢着长袖，手臂和小腿露在外面，长发应着步调轻晃，耳边随意扎着小辫，整个人肤色冷白，像是长存于此的哪缕清风化作成神灵，与来访者细讨惊尘。
“这位师父，如何称呼？”
他携温笑，轻步而来。轻纱随风往后拂出长影，青丝也绕，似乎欢喜。
“老衲法号，归空。”
归空起身，双手合十朝他鞠礼，沈岚曦也依样回礼。
“想不到这古刹之主，竟是如此脱俗之人，老衲起先只落于想象，这一见才知，万般融想，不及山主一面啊。”
“师父过奖。”沈岚曦拂手示意他坐，“倒是师父，我这小院藏于山间，寻常人可是怎么也难找，看您，像是云游至此，实在是缘分。”
“或许吧。”归空弯起眉眼。他笑的温慈，只是笑容一盛，眼睛就被遮住了。“老衲盘山好久，正感叹灵庭山灵毓秀，谁知转角一折，忽见高处古墙围亘，似藏惊鸿，就好奇而往。扰了山主清净，老衲失礼了。”他又鞠礼，这才坐下。
“哪里。”沈岚曦也随他一同席地，诺娘见状，轻声退开了。“这里久未来人，我也刚远游归来，一切都还来不及打扫，破败了些，还望您多多包涵。”
“哈哈，老衲席地而坐，枕天地而欢，何须屋室？讨杯清茶，避暑纳凉罢了。”
沈岚曦笑容不减，“您经常云游？”
“是啊。大好河山，风情异志，多少值得跋涉之情，老衲虽遁入空门，但依旧歆羡凡尘万物，停于一隅，实在为难老衲。”归空拿起茶，颇自如的喝了口，“不过小山主，老衲看这里一切都好，只是这风中铃铛实在多了些，和蝉鸣一起，夏日会格外吵吧？入夜，不会影响休息吗？”
“不会啊。”他倒没想到这老头还会挑剔，不禁失笑道，“可能一开始确实吵闹些，不过听久了就习惯了。您觉得吵？”
“哈哈哈，怎么会呢？少年恣意，这又是你的山寺，自然随心所欲。老衲只是觉得有趣，这铃音阵阵，让老衲想起少时玩乐，也是这般热热闹闹的。这手笔啊，肯定来自一个顽童。”
“呵，是啊，闹得很。”他望向眼前，满目绿意，都与去年截然不同了。
“小伙伴？”
“嗯……”沈岚曦轻应，声音似乎随风一起和入铃音，盛着夏意，清脆，好听极了，“倾慕之人。”
“哦——”归空意味深长的点点头，笑容更温了。
他被他这声长调惹的回头，“唔……您在笑我少年心性，胡言乱语？”
“怎么会。”归空摩挲着杯沿，“少年心性多好啊，不经世污，不染纤尘，最热烈纯粹的爱意，是独属于这个年纪的青春。时光会老，像老衲这般，早已倦了是非恩爱，世间对错纠葛，不过过眼云烟，见多了，心就静了，索性未冷，还能在你们年轻人之间做个听众。”
“……”
“容老衲多嘴一句，山主倾慕的姑娘，当事人知道么？”
他眨眨眼，脸一下红了，“唔——您也老不正经！”
“啊哈哈哈哈，此身虽老，可日日迎着朝阳，心也不服老啊。无妨无妨，老衲不听便是。”
“他……应该不知。”他应的倒快，只是下时垂了眼睫。
“这样啊……倒是可惜。”
“没什么好可惜的。我们注定不会有结果，他不知道，是好事。我也并不希望他再来此处，枉费我好一番心思。”
“缘分之事，谁知道呢。哈哈，这杯凉茶沁透，是那位姑娘的手艺？”
“嗯，诺娘泡茶一向好喝的，您喜欢就好。”沈岚复抬眼看他。
“倒是想学学，日后再泡时，就能想起今日之遇，一定欢欣。”
“好啊，我让她教您。”
“山主如此客气？”归空脸色竟也微红，“倒显得老衲像个泼皮无赖，惊扰了不说，还要套话偷学。”
“呵，可我都答应了，话已出口，总得做到。给您占便宜了。”
“哈哈哈，小山主可真有趣。可有兴趣云游？整日住在这清寺是有出世之好，可未免太寂寥了些。山外或许会有愿意让您驻足停留之景，趁着时光，多去走走，说不定我们还能在某处遇见呢。”
“嗯……好啊，再过些日子，等这里打点完毕，我也去云游。到时若真遇上，我们再一起喝茶，聊聊旅途中的趣事。”
“好啊，哈哈哈——”
“您记得我，是我的荣幸。”沈客双手合十，向他虔诚的行了礼，再起身，缓缓走向了归空，“怎么这么多年不见，袈裟穿的艳丽，还是老不正经？吃吧，我给您看着。”
阿伶咂咂嘴，默默跟在一边。他知道沈客必非常人，只是他也不敢问，这几日天天相处，只当是个挺有趣的朋友。
竟然跟住持认识！而且一下跟换了个人似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了……应该说倒是跟一开始的印象终于相配了。
行了，够了，还是乖乖闭嘴跟着吧。
“哈哈，还是被看见了。”归空不再装模作样，示意两人走着，手也不客气的拿起糕点送进了嘴里，轻轻磨着。“今日祈福祭，穿的隆重了些，也不好干什么。还好，是被您看见。”
“放心吧，就算被别人看见，他们也不敢说什么的。”沈客依旧笑着，“您现在可是道法寺的住持。怎么游着游着，甘心停留了？”
“唉，老了。”
“……”倒是一下，就不想笑了。他抿抿唇，平了嘴角，“还想着偷吃呢，面子都想顾，不老。”
“哈哈……小山主呢，云游至此么？”
“嗯……小住在此，就在长安街。”
“哦？那倒是近。看来也和那时不一样了，现在享得住浮华，也成了一缕烟火。”
“见得……稍微多了些，算是通了些许世故吧。我之后可是真听您的，到处去玩，跑了好多地方，遇见了各种各样的人。呵……或许我也理解，您停留在此的原因。”
“小山主还年轻，不必理解。”长眉飘过脸边，归空吃完这块糕点，不再取下一块，“众生都苦，老衲终为尘世之人，早间浪荡够了，老来沉寂，若仍旧能抚慰人心，哪怕夜间残烛，也当，尽绵薄之力。”
沈客微怔，“您……”
“因果轮回，事事有报。老衲只为一届住持，无力参与诸事纷杂。万事在人，皆为此间历练，老衲……也只能在此为他们祈祷，徜徉凶海，莫失本心。”
“……”他轻呼出口气，复扬起轻笑，“您也。”
“哈哈……”
“既然是您的选择，我当然尊重。能向您问个人么？”
“但说无妨。”
“是您这儿的一个和尚，元夕前出了山门。我大致打听过，似乎，是叫归生吧？您早间云游时，从三边交境带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