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镇的茶楼中，陆修意和柳玉书临窗而坐。

谁也没有说话。

“修意，你最近还好吗？”柳玉书抿了一口茶水，打破了沉默。

“挺好的。”陆修意点了点头，“你呢？”

“还是老样子，家里的事情那么多。前一阵子，我父亲刚添了个儿子。”柳玉书道，“是一年前刚入门的小妾生的。”

说完她又沉默了下来。

这次他们分开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两人之间多了一丝陌生感。

陆修意定定地看着她。

她容颜依旧娇艳如花，眼里却是掩不住的疲惫和沧桑。

“玉书，你后悔吗？当年你我本可以一起修行。”

柳玉书摇头，“都是命吧!”

“母亲只有我一个孩子，如果我离开了，她怎么办呢？也许过不了多久，我父亲又会多一个小妾了。”

“好啦，不说这些了。我们好不容易见面，说点开心的吧。”

“好。”

“前不久城里来了个戏班子，有一出戏很有意思，叫《悦狐》……”

“……城主新得了副画，据说是前朝名士所做，后来被人发现是赝品。大家都知道了，却没人告诉他……”

“伯父不是很喜欢收集奇石么，他……”

说着说着，她终于说不下去了，眼眶渐渐泛红。

窗外不停地下着雨，这样的午后总令人有些昏昏欲睡，陆修意走神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

他端起茶盏，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茶香四溢，茶水清甜，是他多年来喜欢的味道。

他说过要和师妹喝茶的，可是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想踏入茶楼半步了。对面的酒楼好像很热闹。或许小酌怡情也不错。人总要做出一些改变。

楼外风雨声声，有些喧闹，不少行人忘了带伞，他们用手抱着头，急忙找了个地方避雨。

风飘进来的时候有点冷，柳玉书起身关上了窗户，将那些嘈杂的声音隔绝在外。楼内顿时一片安静，针落可闻。

“我累了。”

恍惚间，她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玉书，我累了。”他又重复了一句。

*

又是那个熟悉的下雨天。

远处的千叶山云遮雾绕，恍若可望不可即的仙境。

小镇里屋舍连绵，成片成片的黑瓦是湿漉漉的，一道道被岁月风霜腐蚀的白墙是湿漉漉的，昏暗的街道和小小的桥是湿漉漉的，连桥边酒馆里歌女的歌声也是湿漉漉的。一切的一切都带着一种阴暗发霉的味道。

屋檐下雨珠连城一片。

她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一口又一口地往嘴里灌着酒。雨越来越大，她全身湿透，像是在自己的身上也闻到了那种阴暗发霉的味道。

地上有一摊积水，跌倒在水坑里的那一刻，尘封的记忆突破了某种限制再次袭来，似海浪般汹涌。

她无声无息地躺着，整个世界像是死去了一样安静。

雨从天而落，落到了她的耳朵，她的嘴巴，她的鼻子，还有她的眼睛里。所有的感官被雨水浸透，她感觉自己由内而外整个人都浸泡在水里，连灵魂里也灌满了水。

耳边又响起了阿娘温柔的歌声，那声音曾在深夜里一次又一次令她安然入睡，又穿过甜美的梦乡，让她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中坚持了下来。

她挣扎着起身。

雨越下越大了，雨水落在她身上，像是把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了下来。她又一次摔倒了。

像是记忆里有无数人踩在了她的身上，她一个人倒在那里，什么也做不了。

似短暂又似永恒的寂静中，她感到自己在不停地下坠，不停地下坠，下坠到永恒的虚无和寂静中。

一只手抓住了她，将她拉出水面。淡淡的梅花香若有若无地传来。

她强忍着疼痛，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丝。

他撑着一把白伞，像是为她隔绝了人世所有哀伤和不幸的雨。

*

醒来的那一瞬间，沈音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是春日的天空一样，那么澄澈干净，没有一点点世俗的尘埃。枝叶间有细细碎碎的光洒下，落在了树下的草地上。

花儿明媚，风也温柔，春光将一切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

“师妹，你醒了。”之前的师兄温和却疏离，此刻的他却像这个春天一样莫名温柔。

“师兄？”

沈音心里仍感到不可置信。

那天她在山中迷路，遇上了一个叫小云的女童。后来，师兄找到了她，并帮她取下了树上的红丝带。

那一刻她抬起头，对上他似三月春光的眼睛，怦然心动。

这个世界好像是有奇迹的。

*

为了表示感激，小云邀请他们来到村子里游玩。

这是个无名的小村落，四周被高山环绕，仅于东面留有一个缺口，沈音他们由此而入。

多年前，先人们为了躲避灾荒和战乱，决定迁居于此。刚开始村子规模很小，只有寥寥十多人而已。后来经过休养生息，人口越来越多，村子的规模逐渐壮大，渐渐有了眼前安宁繁荣的局面。

村人们见到沈音他们，一开始十分戒备。后来，在确定两人并无恶意后，村人们恢复了友好的态度。

他们轮流邀请沈音两人去做客，好酒好菜地招待着，显得十分热情，令人有些招架不住。

过了几日，两人打算离去。村民们提了很多自家产的东西，要送给他们，两人怎么也推辞不掉，只好抱着一堆礼物感动地离开。

奇怪的是，他们怎么也找不到离开的那个洞口。

“师兄，你们筑基期的修士不是可以御剑飞行吗？快试试！”沈音催促。

“这里有些不对劲，我在这感应不到一点灵气，体内的灵力也像是消失了。”

换句话说，他此刻和凡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啊？”沈音十分吃惊。

迫于无奈，两人只好又抱着一堆礼物回到了村子里。村民们见到他们去而复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沈音他们只好尴尬地解释自己迷路了。

“两位客人，不用担心，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看来娘娘十分喜欢你们，想让你们多留一段时间！”

“娘娘？”沈音和陆修意对视了一眼。

于是村长热心地解释了一番。

*

许是王朝气数将尽，国境内开始不停地爆发瘟疫，饥荒和兵乱。先祖们所处之地也未能幸免，于是他们也成了那数不尽的流民中的一部分。

他们跋山涉水，一路上不停有人倒下，他们幻想着能找到一处可以避乱的净土，然而目之所及，尸横遍野。在天灾人祸之外，更有妖魔肆虐，彼时的人间简直如地狱一般。

最后，数千人的队伍只剩数十人活着。

更绝望的是，他们被不知名的妖物盯上了。

黑夜中，不管是在荒无人烟的城镇，还是在漫无人迹的山野，总有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浮现。那眼中包含的阴郁和恶意令人不寒而栗。

天亮时，他们发现队伍中又会不知不觉地少去一人。

黑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消失的人是谁？他们怎么会什么也想不起来？

白天的阳光洒在身上，可他们似乎还没有走出那漫长的黑夜。

而下一个夜晚到来时，恐怖又会无声无息地降临。

腿脚已经快要失去知觉，人也已经麻木，和行尸走肉无异。人世早已经被抛在身后，前方是从未听闻过的高耸陡峭到可以遮天蔽日的山，他们已经走到了路的尽头，也许也是命运的尽头，而此时只剩下十三人。

而又一个黑夜即将来临。

一个小女孩再也忍耐不住了，她开始默默地抽泣。对一个失去双亲的孩子而言，她能走到这里，本身已经是奇迹。

哭声惊动了陷入沉思中的老者，那一刻，他浑浊的双眼居然恢复了几分清明。作为队伍中的智者，他博览群书，见多识广，很有几分智慧。

他拍了拍女孩的背，默默地安慰着她。

“孩子，不要怕，会有办法的。”

女孩将信将疑地抬起头，对上老者温和坚定的目光。

天幕四合，黑暗如期降临，一点一点的，那不断扩大的虚无像是可以吞噬万物，不断压缩他们的生存空间。

他们心中的那点光也慢慢被黑暗侵蚀。

无边的幽暗和阴森中有风吹过，四周抖动的树影如鬼影。

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靠近，终于，那双眼睛又一次出现了。

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忽然睁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和那双眼睛对视。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那么刺鼻，众人无端联想起血液的颜色，死亡在这一瞬间真实无疑地发生了，也无比靠近在场的每个人。

忽然，那双血红色的饱含恶意和阴毒的眼睛不见了，一个红衣女子提着灯出现在他们面前，温暖柔和的灯光驱走了黑暗和绝望。

她面带笑意，目光温和而慈悲，像是传说里从天而降的神女。

“你们已经通过了考验，现在可以随我一起前往光明的世界。那里宁静，祥和，不会再有任何的灾祸和不幸，每个人都可以欢乐地活着。”

神女的话音刚落，眼前的石壁忽然裂开一道口子，众人知道，那是通往理想世界的道路，路的尽头便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净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