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绮呈惊讶过了头，她毕业答辩时都没听到过如此惊人的提问，整个人像挨了雷劈一样愣怔在原地。

郑思行当她被自己戳中心事，替人尴尬的毛病也犯了，抬手在她脑袋上揉了一下，叹息道：“我不会告诉他的，你别难过了。”

宋绮呈感觉自己的思维和头发一样被他挠乱了。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郑思行一脸的“果然如此”，然后把自己发掘到的蛛丝马迹一一对她说明。

宋绮呈深深吸进一口冷空气，哭笑不得道：“你不要胡乱脑补剧情好不好，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郑思行就知道她会死不承认，又觉得她红着眼睛狡辩的样子万般惹人怜，重话说不得，只得无奈道：“别逞强了，这又没别人。”

他屈指在她眼尾轻轻一刮，盛出一滴晶莹的泪珠。

“先不说这个，我眼睛里进了沙子死活揉不出来，你赶紧帮我看看。”宋绮呈疼得要命，抱住他的手臂把头仰起来。

郑思行一愣，眼神都变了。

沙子？居然是因为沙子？

这个沙子是意识形态领域的沙子，一个比喻词，一个成年人间心照不宣的借口，还是自然界真实存在的物质？

脑子还没转过来，郑思行已经自觉地先抬起她的下巴观察她的眼睛。

泪水打湿了她的睫毛，她拼命忍住不眨眼。路灯的照明强度不高，郑思行只得凑得更近，看到她泛红的眼眶里确实有粒细小的灰尘。

郑思行：“……”

让她流泪的罪魁祸首，居然真的是字面意义上沙子。

宋绮呈不知道郑思行心里已经坐了几轮过山车，只知道他靠得太近，身上气息很好闻。她搭在他坚实臂膀上的手不舍松开，以自己眼睛上的不方便为借口依着这个打破社交距离最底线的姿势，无辜地问道：“看到了吗？有吗？”

“嗯，看到了。”郑思行答道。

“那你吹掉它啊。”她颤声催促。

“知道，你别催我。”郑思行声音更沉，语气有点冷硬。

他指腹下是她细软的肌肤，热流在二人相贴之处推拉，不知谁更能压过对方一头。呼吸交融，他没由来的心烦意乱，胡思乱想着心说她眼睛确实大，凑近看更大，近视眼手术真了不起，他要不也去做一个吧，不行啊他没近视，那还真是人各有命。

宋绮呈艰难地凝聚目光，不敢与他对视，偏一点落在他右眼下方的泪痣上，墨黑的小圆点四周泛起柔雾般的晕影。

郑思行抿抿干涩的唇，才微微嘟起嘴巴，轻轻吹了下。柔软的气息刺激得她紧闭上眼，又用力眨了眨。

他手掌还托在她脸下，捏住她下巴微微抬高些再检查，哑声问：“现在好了吗？”

灯下的影子已经完全交融在一道，不分彼此。

宋绮呈抹了下眼尾的泪水，“好像没了。”

这回睁开眼视线彻底清明，他淡粉的唇近在咫尺，漆眸深沉似海，涌动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差点亲上去——两人同时冒起这个念头，郑思行的神色最先转变得不自然。

太近了，宋绮呈看到他喉结上下一滚，而自己整个人近乎跌在他怀中。她飞速后退了一步，头恨不得埋到地里去，偏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道：“行了，那我们走吧，刚刚真的好疼，不用戴眼镜也不全是好处，灰都挡不了。”

郑思行慢吞吞收回手，捏过她下巴的手指并拢碾了碾，细腻的触感却还像覆在指腹上，他又不知所从地摸了下自己的耳垂，烫的。

烫的？

这几天工作确实很费心，想不到居然还把他弄发烧了，上班真累。

抬眼宋绮呈已经走在前面，郑思行提步跟上去。

没多会儿，他又不死心道：“其实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我说的。”

真是大度得不行。在认为自己法律意义上的老婆喜欢自己的兄弟时，还生怕老婆因兄弟有了女朋友会难过，丝毫不计较地来做知心哥哥。

宋绮呈心情比方才担心陆宏钦恋情失败时还要低落，她宁可郑思行有点脾气来质问自己为什么结了婚还喜欢别的男人，也不想要他的安慰，这只会说明他根本不在意她。

“没什么好说的，”宋绮呈有些疲惫道，“我真不喜欢陆宏钦。”

郑思行道：“那你刚刚吃饭的时候怎么心事重重的？”

“那是因为……”她话音一顿，自然是因为偷听到了学妹的秘密。

所以说秘密这种东西真是祸害人，除当事人外，谁知道了都会被动地处于道德的悬崖边，里外不是人。

纠结片刻，宋绮呈还是道，“原因现在不能告诉你，以后你有机会知道的。”

大概六月中下旬吧，她心想着。

等你爱上他，再和我提离婚的时候吗？

郑思行心情沉重，嘴上还要故作轻松：“你就承认我猜对了吧。”

宋绮呈拧起眉头，不知道他为什么揪着这个问题不松口：“我和陆宏钦认识这么久，要喜欢他早喜欢上了，至于等到现在眼睁睁看他和别人在一起才知道难受？”

郑思行道：“或许是因为以前他身边没别人，你就当局者迷，没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感情所在。”

宋绮呈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心想要向他澄清自己的清白：“绝对没有这种可能，我们是发小啊，谁会对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产生男女之情，世界上是没男人了吗？”

郑思行：“……”

这话虽然是在说她和陆宏钦，但郑思行忍不住把自己也代了进去，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

找到车位，郑思行按了下钥匙，车灯闪烁着眨亮。

“发小又怎么了。”他咕哝一声，“世界上男人再多，谁能比你的发小对你更好。”

宋绮呈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郑思行道，“夸你有原则。”

这句夸赞宋绮呈可受不来，她有些心虚道：“也没有，但我真不可能喜欢陆宏钦。”

郑思行微一点头，帮她拉开车门，再绕到另一侧上车。

“自己开一下导航，送你回去。”他说完想起什么，“对了，你是不是今天要给那边的房东答复啊？”

话题转变太突然，宋绮呈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道：“嗯，我想了下就不续租了，明天去公司附近看看房子。”

郑思行道：“住我那里吧。”

宋绮呈低头在触摸屏上点着拼音，闻言手指一顿。

郑思行摸摸鼻子，道：“我都替你看过了，你一个人租房安全问题最重要，所以附近没有比我那更好的地方了，住在一起的话有事也可以随时叫我。”

不等她回答，他又红着脸补充：“之前可能不方便，但以咱俩现在的关系，那里也是你的家，何必再出去租房子呢。”

他已经把理由都替她想到位，宋绮呈就没再矫情着拒绝：“那好吧。”

郑思行道：“嗯，明天我帮你搬家。”

宋绮呈惊道：“明天？这么快？”

“我只有明天有时间，下个周末要出差，不在市内。”郑思行说罢看了她一眼，“早晚的事，你这么惊讶干什么？只听说过离婚冷静期能分开住，没见过谁家新婚还分居的。”

“也对，”宋绮呈输完地址，拉过安全带给自己系好，右肘撑在窗上托住自己发烫的脸，道，“你说得有道理。”

郑思行道：“那我明天几点来接你？”

宋绮呈想了想，道：“下午吧，早上我先把东西收拾好。”

郑思行：“要我帮忙吗？”

宋绮呈：“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会，”他唇线抿得笔直，显然又是不爱听她跟自己说客气话，“麻不麻烦的，我也没有别的老婆可帮。”

“……”宋绮呈盯着车玻璃一角小小的三C图案，“那你早上就过来吧。”

“嗯。”他应下来，又道，“你刚刚问的问题。”

宋绮呈：“什么？”

“初恋在男人心中的分量。”

“……”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没有还惦记着人家。”

宋绮呈果然就转过来看他，“你们分手分得很惨烈吗？”

“那倒不至于，高中生的恋爱能谈得多轰轰烈烈。”郑思行随性道，不像上回面对陆宏钦时那样死藏着面子不肯说，简单叙述了一下自己的分手经过，跳过自己挨骂那一段，“总之就是人生规划不同，和平分手。”

宋绮呈微有些意外，总觉得这样平淡的恋爱经历与他个人不大相符，甚至真实情况和她高中时听过的无数版本的浪漫传言都不一样。

郑思行也没有很传奇嘛，他那时原来也就是个心思和经历都普通的男高中生，她为什么总把他想得多么难以企及呢。是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好感，让她偏执地把他推远了。

宋绮呈豁然贯通，心头一下子轻了不少，甚至还能带点玩笑兴致地问道：“那你的人生规划里有想过自己现在会和我结婚吗？”

郑思行笑了笑，趁等候红绿灯的间隙扭头看向她，“年轻的时候才会总想未来，可‘计划’和‘真实’从来就不对等，只有‘现在’是唯一的现实。”

宋绮呈直觉这是句表白，但用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应当用“表态”更合适。

“不懂。”她道，“你说得太玄乎。”

郑思行说：“意思就是我长大后发现，提早将自己框进固定的计划中，一步步去执行每一个项目，也是另一种形式的循规蹈矩，没什么意思。要真按计划走的话我根本没想过结婚，更没想过会和你结婚，但这些真的发生之后感觉却也不差，甚至我还挺开心的，那所谓的计划就不再重要，我乐于去适应和享受这种变数。呈呈，你好像没有发现很多时候我们看问题的想法都是一致的，你不喜欢服从规则，我也无所谓能否按照固定的轨道行进，你我的婚姻未必不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暗示，我们注定会遇见彼此。”

他只在小时候叫过她呈呈。

也是第一次，宋绮呈从他身上看到应属于成熟男人的稳健的一面。

他想要维系好这段婚姻的决心比她以为的要坚定很多，不是出于喜欢她，便只能是本性中固有的责任感让他说出了这番话。宋绮呈不想要他以“负责”这个原因来让她宽心，她贪心地想要更多，更希望他们的结合也有爱的因素存在。

可她无法开口说出这个要求。

一旦让他察觉她的心意，这场婚姻的初衷便从双方合作转变为她私设的骗局，他应当会厌恶自己。

红灯跳转，郑思行收回视线，起步时兀自感慨道：“照这么看来，咱俩还挺般配的。”

“我跟你才不一样。”宋绮呈也重新望向窗外。

贪心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人最不应该得意忘形。

所以，哪怕他一辈子都不知道她的心意也没关系，正如他所说，“现在”才是唯一的真实，她只需做好一个名义上的妻子、私下里的好友，那么他们之间就不会出现任何动荡。而关于扮演好一个合格而不越界的青梅竹马这件事，她早就十分擅长了。

“是吗？”郑思行淡去了稍显沉重的话题，好像刚才那些话从没说过，打趣道，“难道你对你的初恋还念念不忘？”

宋绮呈调整好情绪，端出笑脸：“你不了解女生，很多时候我们和对方确定了关系，第二天就后悔了，碍于面子不好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谈。”

郑思行确实吃了一惊，很快反应过来：“那你岂不是早就后悔和我结婚了？”

宋绮呈忍笑，成心逗他：“你猜猜？”

“我才不猜，”他也学会了不上钩，“我不知道答案的问题就是不存在，你也不许告诉我，我就当你不后悔。”

宋绮呈降下一点车窗，任晚风丝丝拂过自己的脸，她想，我和你确实不一样，至今仍然不争气地对初恋念念不忘。只是这个使我念念不忘的初恋，正是如今成为我丈夫的你，所以哪会后悔和你结婚？

郑思行瞥了眼身侧，只看到她歪斜着身子，侧脸被柔软长发挡住了。飞速倒流的霓虹自她缎面般的发上淌过，明明什么都看不到，他却又想起了她泛红的湿润的双眼——她吃痛时柔弱的模样无端让他心颤。

“还有个事，一直想问问你的意见。”郑思行道。

“什么事？”宋绮呈坐稳，她早想知道这些天见面时他吞吞吐吐究竟要说什么了。

“就是……”他声音低了下去，随后又觉得这种问题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导航结束。”机械女声抢先开了口。

车子停在宋绮呈住所的楼下，车前灯熄灭，郑思行依然在昏暗中准确找到她的双眸。

“你想要一场怎样的婚礼？”他问。

宋绮呈沉默了好一会儿。

郑思行的羞耻心回归，不自在地握紧了方向盘，道：“你小时候不是老喜欢披着床单假装自己穿的是婚纱吗？现在真的结婚了，我也有能力为你实现，就……可以按你喜欢的来。”

宋绮呈：“我……”

“我们和别的夫妻情况不一样，我知道，但说好了别人有的你也得有，钻戒是，婚礼也是。婚礼诶！这么大的事等了好多天也没见你提，好在我还记得，要指望你估计都能和爸妈金婚纪念一起办了。好了，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事，时间上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我就是怕你忘了才提醒你一下，没别的意思。”

郑思行手脚麻利地把她安全带按钮摁开，又倾身过去帮她把车门也推开了，忙不迭地把人往外赶：“我说完了你赶紧回去吧，早点睡觉别明天我来了你还没起，就这样拜拜。”

他自说自话，动作一气呵成，宋绮呈一个字都没来及插就这么被他赶下了车，刚站稳，车门就砰地一下被他带上，她眼睁睁看着他火烧屁股一样踩油门离开。

“……噢，好的。”

望着消失在夜幕里的车尾，她迟钝地补上了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