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繁体版 简体版
笔趣阁 > 忘川判词 > 第13章 解铃人(十二)

第13章 解铃人(十二)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白瓷茶盏,八分温水,几片嫩芽在水面打转。

那位白衫女使摆上茶后便离开了,留下顾振堂一人坐在空荡的堂屋中对着茶水发呆。

他并不着急,索性把画轴横放在膝盖上,一边欣赏着窗外的雪景,耐心地等着。

忘川府内不分昼夜,永远都是星河贯空,耿耿欲曙天。洁白的雪花自星河中落下来,贴在琉璃瓦上,转眼化成了一道湿润的痕迹,拖着长尾一路滑落。

这些精巧的设计只有短暂的生命,一生,不过一瞬。

一阵窸窣衣裙走动的声音,夹杂着环佩轻响。

顾振堂收回隔窗远眺的视线,重新转向充满阴冷气息的屋内,身边已然坐了两位姑娘。

其中一位一身鲜艳罗裙,披着深红的斗篷,毛领簇在她脸边,衬托着整个人愈发精致,艳丽却不显庸俗,唯一的美中不足,是她用一段红绸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遮住了脸上的大半神采。

而另一边,静静坐着一位银簪黑衣的姑娘,面无表情,虽没有刻意摆出冷漠的架子,却一点儿也不会让人产生亲近的想法。顾振堂望向她的幽邃的眼里去,没来由感到一阵寒冷。

他想起以前父亲说过的一些话,有那样眼神的人,多半是经历过大喜大悲之事的。

忘川府主几十年不参加堂会,其他通灵世家或许快要忘记了他——可顾家不会。若不是那一剑,顾振堂想,顾家现在也许就不是这个局面。

自己可能还要多费上几年才能走到这里。

他知道自己之后听到、看到什么,那位明艳且热情的孟婆会率先打破平静,引他说出自己前来的目的。

——顾先生,你我也算旧识,既这样,咱们也不绕弯子,请直说吧。

——不敢瞒二位,顾某今日来,确实是有事相求。

叶蔓殊沉默不言。

他觉得心没来由地一跳,某处早已空空荡荡的地方似乎重新开始生长,不知怎的,他忽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心底冒出一个悲凉的想法——

除了眼前之人,再也没有人可以帮他找到她了。

眼前忽然飘过一抹蓝色的身影,双生子之中更加英气的那位挡在了叶蔓殊的面前,双手叉着腰,横眉竖眼,愤愤不平的样子。

——姑娘从蓬莱回来已经多少年了!你们一直当她不存在、记恨她,可是现在摊上事儿了,才忽然想得起来谁才是冥府君亲定的忘川府主了?

叶蔓殊不声不响,孟婆却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把络儿拉回到身边。她拍拍女孩手,轻声安慰。

——着急的丫头,你家姑娘都还没说话呢,你慌什么?

络儿鼓起腮帮子,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一边。

——我又没说错!

是的,她没有说错什么。四家一直没把忘川府主当回事儿,本来是相安无事,只是五年之前……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现在真要算,顾振堂无奈地想,好像只能叫仇家了。

黑衣姑娘冷冷笑了一下。

——你想让我帮你?凭什么?

顾振堂连年在中都诡谲棋网中奔波,也没被这位忘川府主盯着的时候,更加胆战心惊。他耐心地暗自安抚着自己,待狂跳的心平复一些后,朝叶蔓殊微微笑了笑。

——我是顾启堂的弟弟,一胎同生的亲弟弟。

九重天锁天之后,他的这位兄长是第一个踏进中界权力旋涡的判官,也是叶蔓殊闯入缥缈堂之后第一个捅穿心脏的人。

毫不意外,他在忘川府主的眼中看到了一瞬腾起的怒火。

那场大火从二十年前蓬莱山门开启之时就被点燃,从长兴二十二年的冰原和九天福堂上烧过,又经过长兴二十五年的关内道,至今都没有熄灭。

火焰一瞬燃起,又在一瞬熄灭。

面容年轻的姑娘把紧握的双手缩回衣袖里,她垂下眼帘,用冷漠盖住了眼底翻涌的所有情绪。

可是顾振堂还是看清了,看清了被她飞速收回的那一点哀伤。

这是赌博。顾振堂知道,这回,他应当是赌对了。

所有人都被这位忘川府主给骗了。

——叶姑娘,我想和你做笔交易,你帮我找一个人,我用顾家的力量帮你回到堂会之上。

——人?

叶蔓殊抬起头。

——不是四海书?我怎么听说,顾家丢了保管的四海书,十余年了一直没有找回?

他郑重点头,说:“四海书顾家自己能够找到。但是这个人,下一次大堂会之前,请姑娘务必帮我找到她!”

那卷画轴从他手里被抽走的时候,顾振堂犹觉恍惚,窗外已然变成了鹅毛大雪,冰霜一样的姑娘端坐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唇抿成了一条锋利的线。

红绸飘动,孟婆向他走来。

“外头的雪下大了,府君问顾家主,来时可带了伞?”

天地互易,半梦半醒。

大雪转晴。

顾振堂自这场从寒冬延续至暖春的幻梦中猛然惊觉。

白瓷茶盏,八分温水,几片嫩芽在水面打转。面容清秀的白衫女使胸前挂了把镶嵌着绿松石的银锁,见他的目光望过来,友好地笑了笑。

他的视线移开,见自己的身边和数月前一样——坐了两个人。

黑衣的忘川府主,板着张脸,正低头嗅一盏茶。

不同于大雪日见到的那一次,顾振堂蓦然觉得,覆盖在忘川府主叶蔓殊身上的常年积雪似乎又融化了不少。

她虽然冷着脸,却不再散发出拒人千里的气息。

另一位却不是热情似火的孟婆,而是他那喜欢穿素色长衫的孩子。

真是奇怪,明明是在寒山养大的,却有了和自己年轻时一模一样的性子,连喜欢在手里摇一把折扇的小癖好都一模一样。

顾振堂忽然笑起来。

缘,果然是妙不可言。

……

烟香袅袅,光影明灭,氤氲香雾被一阵清风吹散,露出一张从容的面庞。

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遂放下手中的茶盏,对顾振堂说道:“离这个月的堂会还有五天,”

“是。”顾振堂立刻说,“这个月是顾家负责,鬼市会设在十里街,如果叶姑娘想马上……”

我摇摇头。

“不急。”

他马上意会,点头称是。

我仔细端详着顾振堂的脸。

在阴阳术代代相传的家族里,他们一定算过了每一个新生孩子的命格,才会给眼前的这位取名为振堂。

可他们是否算到了兄弟阋墙,振堂无路,怀才不遇?

判官拥有比常人更长的寿命,样貌的变化也比常人更慢,这是冥府君的报酬,也是法术在判官自身上的体现。

顾振堂早已失去了这些力量,时间毫无保留地在他的脸上体现了出来,而常年在外的漂泊岁月,与种种因缘际会结合在一起,铸就了他沧桑却依旧儒雅的气质。

就像是雪中寒梅,傲霜而立。

我别开目光,不想一晃,又对上了顾子辛的一张笑脸。

克制住自己微微抽动的嘴角,我若无其事地看着他,打了个手势,络儿马上跑过来,不由分说把顾子辛拽走了。

顾振堂含笑听着叽叽喳喳的声音渐渐远去,回头看我,语气柔和,“辛哥儿和姑娘的关系似乎还不错。”

“点头之交罢了。”我冷淡说道。

他却忽然笑了,“没有叶姑娘的默许,两位女使能和辛哥儿说那么多话?别人我不知道,可那位络儿姑娘的脾气,我可是见识过的。”

他端起茶盏,拿手背试了试温度,大概还是觉得有些烫,便又放下了,转而面带笑意地对我说:“叶姑娘,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来问,我一定如实回答。”

我本来也没打算和他客气,直奔我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你把这座宅子送给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笑得更加灿烂了,从怀里摸出把折扇,乍一眼看上去和顾子辛的那把一模一样,不过扇骨上没有画梅花,颜色也更深一点。

唰的一声,扇面展开在我眼前。

画的梅花原来在这里。

“送宅子给姑娘,一是方便姑娘在中界居住,二是……”他顿了顿,“我想知道忘川府主自五年前缥缈堂的血战之后,还剩下多少实力。这里是很久之前就用阴阳结界封锁起来的地方,让受了冥府君亲传的叶姑娘来接手,再合适不过了。”

他的回答直白到我都愣了一下。

嚯!还真的拿我当免费劳动力了啊?!

“你想了解我,”我说,“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

“叶姑娘。”顾振堂忽然收起扇子,把它放到横隔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正色道,“去年大雪,我下到忘川府来找你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是冷的,包括屋子里住的人。我怕我再多说几句话,命可能都没了。”

我:“……”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

我微微一笑,“现在的顾家也可以换新家主。”

他哈哈大笑,又一次伸手去试茶水的温度——这回合适了。

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叶姑娘,辛哥儿自小在江湖门派里长大,从未掺和进忘川府四家的纠葛之中,可以算是局外人。许多问题他说得,我却说不得。”顾振堂缓缓道来,“辛哥儿三番五次想套你的话,若你真的如传言中说的那样冷漠无情,必早撵了他出门、毁了与我的约定,但你并没有那么做。可见忘川府的那些传言也不是句句都是真话,这人啊,也需亲自见过了,才能分得清好坏。”

我不置可否,“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可当年我确实在缥缈堂杀了你的嫡亲兄长。”

“成王败寇,那是叶姑娘和四哥的恩怨,与我无关。”他撑着手笑。

“除你之外的所有顾家人,不,不只是顾家,都认为我手刃了他们的亲族,等着我血债血偿。”

“没看清事情全貌,说出来的不理智话有什么可听的?”顾振堂摇头,“姑娘当年如果直接和所有人都说清楚了,墙倒众人推,顾家早没了,他们还能活到现在?”

“何况……”他用手指轻沾茶水,如我在幻境中曾经见过的那样,在桌子上一步一划,写下了一个“顾”字。

只是与十余年前相比,这个字的力道更加遒劲,入木三分。

“……旁人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向叶姑娘保证,如今顾家的直系一支,无人会因当年的事情怨恨姑娘。”

我错愕地看着他。

我杀光了所有在顾家关内道本家老宅里的人,缥缈堂内一片狼藉。这五年来我夜夜梦魇,闭上眼睛就是顾启堂临死前的模样。

承影剑沾满血污,他贴着我的面颊说话,声音萦绕耳畔。

五年了,还不肯散去。

只有我知道顾启堂在生命的最后说了什么。

是我应下的承诺。

是我晚到一步。

通灵世家判我手刃同族之罪,判官们视我为杀亲仇人,合情合理。

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质疑过这一点。

可顾振堂不在这个局里,却看的比局中人更深。

我只觉得今天才算是真正认识了这位上位不到半年的顾家新家主。

“欲登高岳,必受其险。判官常年隐于世人之中,是四哥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在走上那条路之前,他就应该做好失败后跌落高峰的准备。”顾振堂温言说道。

“说起来,叶姑娘帮顾家清理门户,反而应该是顾家欠了忘川府主一个人情。从前我只敢这么想想,不过现在做了家主,这些话也就有了机会说出来。”

他的神色淡然,透着若有若无的疏离,仿佛当年死去的不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而是一位素不相识的路人。

大抵是那时的剔骨之刑太痛了,痛到让他对顾启堂所代表的从前的家族已然麻木,既提不起恨意,也不愿干涉,只想看着他们一点点被自己的欲望埋没,然后在废墟之上,建起新的通灵顾家。

“当年叶姑娘拼了命、不惜被所有人误解也要隐瞒住的秘密,和四哥有关,对吗?”

他观察着我的神色,忽然笑了笑。

“只是问一下。叶姑娘放心,我会沿着他给我选择的路走下去的,绝对不会回头。”

我看了他很长时间,他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毫不畏惧地回视着我。

从忘川府回来前,昭明把引路的灯笼递到我手上,对我说:“其实,顾振堂把这个棘手的旧案丢给你,除了想要摸清你现有的实力之外,还有一点,或许你没意识到——当你在所有的判官面前展现了自己的力量后,那些轻视你的人才会明白,忘川府主从未离开。”

这是双赢的买卖。

这也是赌博。

“这个月的堂会结束之后,我会告诉你,你要找的那个人在何处。”我挪开目光,轻声说道。

他起身拂过的衣袖差点带翻了茶水。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是应该先扶杯子,还是先擦拭衣摆,呆愣了片刻后,他朝我深深弯腰。

“多谢叶姑娘,如果有什么我能提供帮助的地方……”

确实有。

我和他说:“把二少爷再借给我几天。”

他一口答应,满面掩饰不住的欣喜。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
123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