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第二句话就是对着顾子辛说的,“辛哥儿也是,好久不见。”
顾子辛摘了面具,吐了一口气,“云哥。”
他转向我,介绍道:“齐家的家主,齐……”
“齐云。”我不想听他的长篇大论,直接说道,“我和他认识,就不劳烦二少爷介绍了。”
顾子辛张着嘴,指指我,指指齐云,又指指他自己。
他愤然道:“套中套?!你们居然不告诉我?”
齐云同情地看着他:“告诉你了整个计划就都垮了,辛哥儿你的演技是惨不忍睹。”
我对前半句表示赞同……对后半句表示非常不赞同。
“我的判官笔和生死簿呢?”齐云朝顾子辛伸出手,“听顾家主说阴阳界都要撤了,想必是事情已经解决了。那两件判官专有的物品借你那么久,该还给我了吧。”
顾子辛还在生气,“没有!不给!”
齐云眯起眼睛看他,三两步就到了顾子辛的面前,抢过他手里的扇子,敲了两下扇骨上的梅花。
……什么都没有出现。
他把扇子丢回顾子辛的怀里,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不会把我的判官笔和生死簿弄丢了吧?!”
顾子辛毫无畏惧地和他对视。
齐云握紧了拳头。
我说:“齐家主,那个其实……”
他死死盯着顾子辛,截住了我的话,“叶姑娘,这是我和辛哥儿的事情,请你不要插手。”
顾子辛侧头看了我一眼……我只看出了他嘴角很强烈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齐云看起来很想打人。
我也想把顾子辛打一顿很久了,乐得见有人替我动手,遂不再多言,准备安静围观他俩互殴。
……没成想没打起来。
堂堂齐家的家主,竟然还是败下阵来,连翻几个白眼,一屁股塌进顾子辛身边的椅子里。
他仰天长叹:“那你好歹告诉我个位置,我也不求你这尊难请的大佛帮我去找了,我自个儿去……自个儿去总行了吧!”
顾子辛马上说好,当即找了张纸片写了地址给他。
我看着齐云畏畏缩缩的样子,又看着顾子辛一本正经地演戏,又是一阵无语。
齐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觉得顾子辛的演技很烂的?他难道不知道让别人觉得自己演技很烂也是一种演技的证明吗?
轻咳了一声,我无奈对齐云说道:“你的生死簿和判官笔在我这里。”
齐云的眼眸陡然睁大,脚下直接一用力,狠狠踹了顾子辛一脚。
踹得好!
“你这写的是什么啊?啊?”他把纸片揉成一团,扔回顾子辛的手里。
我接着顾子辛的手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烟雨巷。
我哑然失笑,“齐云,这上面写的倒是真的。”
齐家主气得七窍冒烟,连连摇头,不想和笑得花枝乱颤的顾子辛说话。他干脆换了个位置,坐到了我旁边的椅子上。
一过来他就换了副表情,显得颇为严肃,“那间宅子里的事情,多谢府君了。”
我叹了口气,道:“力所能及罢了。”
之前我在茶室里套顾子辛的话时,对他说了一番自己的推理,包括烟雨巷的宅子挂牌出售的情况,还有关于顾振堂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王淳媛在宅子里这件事……
这些话本没有错,但是前置条件都是错的。
不是因为宅子里有个不肯离去的鬼,才设的阴阳界,而是在设下阴阳界之后的某一天,“她”突然出现了。
给王氏旧宅套上阴阳界的,确实不是顾家的判官,却也不是地契旧主齐家的判官。
是我。
-
长兴二十五年末,齐云找到了我,向我求取金灯花和忘忧泉,作为王淳媛制作断红尘的最后两味药材。
我给了他这些东西,换取了他的一个承诺。
半年之后,战火从中都烧起,我再次跟随齐云来带雨城,亲手用阴阳界封住了这间留有他许多记忆的宅子,把它的真实模样隔绝在世人的视线之外。
那是前朝末年,战争愈演愈烈,齐云带着轻白一路南下,前往四季如春的陵城郡。那儿远离权力的中心,就算是中都的战火也不会波及。
在阴阳界的保护下,王氏旧宅安然无恙。
长兴二十六年的年末,我浴血于缥缈堂之中,重伤,最后被昭明捡回了忘川府,从此再未踏足人间。
直到改朝换代的战争结束,昭明告诉我,顾家换了新的家主。
那天也齐云第三次找到我。
他历练结束,回到本家,经过“洗尘”成了判官。来找我的时候他面色苍白,希望我再去看一眼王氏旧宅。
那段时间四家的判官们在中界严防死守,据说私底下还出了高价的赌注,赌谁先拿到我的命。
我拒绝了齐云的请求,但是用了一些别的办法,知道了事情的大致轮廓。
我没想到“她”可以完全消化掉断红尘的药效,真的走进了时间的逆流中。
齐云当年用阴阳界把旧宅藏起来,本就是瞒着所有人,当那道影子真的再次出现的时候,他不敢声张,唯一能求助的,也只有我。
很快,我就想好让齐云兑现的承诺应该是什么了。
所以,不是顾家用什么理由说动了齐家,而是我安排齐云在恰好的时间透露出了那间宅子的消息——顾振堂需要一个试探我的契机、一道寻常判官无法解开的难题。
我则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回到中界。
宅子很快转手,到了顾振堂的名下,随后被画进了一幅画里,在大雪天送到了我的手上。
我和顾振堂达成了一个交易。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大戏。
……只是没有想到,顾振堂要找的“人”和齐云想渡的“魂”,竟然是同一位!
甚至这其中还有我自己的一部分功劳。
还有一个变数……我眯起眼睛,撑着手斜视左手边摇着扇子的素衫青年。我本来只是想找一个普通点的判官,一则是安顾振堂的心,二则必要时还能做个人证。
顾子辛的出现的确是个意外。
他非但不是判官,连顾家的身份都只能算一半。而且他身上藏着的那些秘密,可和“普普通通”这四个字没有半点关联。
“当时的情况,说起来有点复杂。”齐云靠近我,用很轻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不过叶姑娘放心,辛哥儿虽然看起来不学无术,其实是最像顾家翁翁的那一个,从前他们甚至想过……”
“想过什么?”
顾子辛重重咳了一声。
齐云立刻像打了霜的白菜一样恹了,飞速退回去,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左顾右盼。
“时间也不早了,我还要回去处理族中事物,先行一步,叶姑娘、辛哥儿,告辞!”
他飞快做了两个揖,一转眼就到了缥缈堂的大门之外。
我挑挑眉,“灯不要了?”
燃着冥火的三层琉璃宫灯,是判官世家家主身份的象征,堂会之上悬起宫灯,方为到席。
顾子辛说:“你看好,他还要回来的。”
果然没过一会儿,齐云就灰溜溜地回来。
几步踏上穹顶,他摘了三层的琉璃宫灯,朝我和顾子辛尴尬地笑笑,在一阵珠玉碰撞的声音中,比之前更快地跑没了。
大殿外天色已经大亮,两边迎客松在阳光里投下刺猬一样的影子,那些影子慢慢伸长,伸进了缥缈堂的大门里。
顾子辛收回目光,朝我笑道:“叶姑娘打算在这里再坐一天?”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他:“也不是不可以。”
他抱着手往后一靠,“没关系,我闲着也是闲着,可以陪姑娘一起。”
这人看上去哪儿都挺不错,就是长了张会说话的嘴,有的时候还真的拿他没办法。
齐云……齐云不中用啊!那么快就怂了,还是个当哥哥的呢。
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找个合理的机会把顾子辛打一顿,治治他那聒噪的破毛病。
“齐家的能力是控心,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他人的意识。”顾子辛说,“齐家主商,这种能力对他们来说非常实用。”
“齐云怕你。”我冷淡地说。
“哦,可能是小时候留下的阴影。”顾子辛笑容灿烂,“云哥刚开始学控心的时候,他每试一次,我就偷偷用溯时抹掉他法术的作用痕迹,他再试一次,我再抹一次……云哥试了一天都没成功,差点以为自己不是通灵世家的血脉,而是齐家抱回来的私生子。”
我:“……”
这的确是顾子辛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我没忍住,多问了一句:“那他真的是……”
顾子辛哈哈大笑,“怎么会?齐家嫡系血脉三代单传,云哥出生的时候还请顾家的人算过,天赋和生平都会成为通灵世家里最顶尖的那一批。”
“不然怎么能和叶姑娘搭上这条线呢?”他眨眨眼睛,“看来我之前的判断还是有误,叶姑娘也许,会比我想象得更早回到堂会之上。”
我微微皱眉,不理会他的旁敲侧击,“即使在冰原之上,溯时大多也只被用来控制火焰、锻造神器。和时间有关的法术不可多用,你若擅自更改过去,很有可能影响到整个三界的运转。”
“那是当然。”顾子辛摆摆手,“母亲很早就反复告诫我这一点,因果命缘我虽然不太相信,但也知道它们确实存在。”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好自为之。”
-
回到现实世界,莫约是卯时。
墨色凝成的蝴蝶扇动翅膀,停在顾子辛的手背上。他伸出两只手指捻了一把,那蝴蝶很快化成了一片细碎的光,浅淡的墨色晕染了青年的指尖,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翁翁说,他在烟雨巷的东边巷口等叶姑娘。”他告诉我那只蝴蝶带来的讯息。
我答应过顾振堂,小堂会结束之后,就告诉他王淳媛的消息。
眼下到时间了。
“你……”
我刚想问顾子辛打算去哪里,他同时也开了口:“叶姑娘先去,我去给络儿姑娘送些东西,随后就来。”
不知道小丫头又缠着顾子辛帮忙买什么新奇玩意儿了……
我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和顾子辛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门刚打开半指宽的缝隙,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紧接着是瓶瓶罐罐倒了一地的乱声,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发出了杀猪一样的惨叫。
我一把推开大门!
门外一个绑着头的大汉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双手合十,不停地朝我鞠躬,嘴里念着带口音的奇怪话语。
我:“?”
顾不得捡完地上所有掉落的东西,他只随手摸了几样离得最近的,然后一提溜肩上的褡裢,连倒着的小推车都不要了,一脚深一脚浅就往巷子口跑去。
我踏下石阶,隐隐约约在他跑去的方向,看到了披着毛领大氅等候在巷口的顾振堂。
顾振堂听到了动静,转过了身。
那大汉三步并做两布就跑到了他的身边,他抬眼扫了一眼顾振堂的脸,不由分说抓起他的大氅,向远处拖去。
“顾先生,别愣了,快跑啊!”
与此同时,我终于想明白了他之前不断重复的话语——
“鬼!烟雨巷里真的有鬼,白日见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