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振堂灰头土脸地站在我面前,一边理着毛领大氅上勾了丝的金线,一边心疼地抽气。
他痛心疾首,“翠狐裘,雪中金,顾家几代累积才传下来这么一件!今日出门一定是没有看黄历,不宜、不宜……”
翠狐裘,用来抵挡风寒是再好不过的东西了……我默然看着老狐狸。看来没有判官的法术之后,他的身体早已大不如前了。
顾振堂扯着大氅的边,底下的那只手端着巴掌大小的手炉。
“已经三月天了,”我轻声说,“顾……顾老还是觉得冷吗?”
悄无声息之间,称呼已经转变。
我想到我即将要做的事情,面上虽然不流露半点异常,内心却觉荒凉。
顾振堂肉痛地放下大氅,克制住自己不断往那个方向飘的眼神,两只布满伤疤的手拢在手炉的两边,朝我弯腰笑道:“陈年旧伤,习惯了。无事,劳烦叶姑娘挂念。”
他回望烟雨巷静谧的青石板路,一眼就看到了雨荷堂门口摇摇晃晃的竹编灯笼,手还是下意识拽了一下翠狐裘勾了丝的地方。
“我马上安排人来解开阴阳界。”他尴尬地擦了一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再拖几天,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早料到了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反倒平静许多,只是微微一笑,“多谢顾老。”
顾家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烟雨巷的巷口,驾车的车夫边上跳下一个素衣短打、模样干练的中年人,从车厢的后面取来梯凳放好。
他朝顾振堂恭敬道:“家主请。”
顾振堂面带笑意地点点头,也和我做了个手势,率先登上马车,打起帘子坐到里面去了。
我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驻足,看向马车旁站着的中年人,“你可认得我?”
那位貌似是顾家管家的人依然弯着腰,对我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认得,叶姑娘。”
我轻笑一声,摇了摇头,告诉他一个地址之后,提起裙子,也猫着腰钻进了马车的车厢内。
顾振堂从打在角落里的小柜子里拿出一壶温度刚刚好的茶,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递到我的手上。
“我记得……叶姑娘从前只穿纯黑的衣裳。”
他说的是我袖口、领边和裙角那些金线绣的合欢花,每一朵都不是很大的图案,但多了就变得很显眼,远看仿佛一片细碎的金光落在了裙子上。
这是我在雨荷堂用完那炷安魂香后留下的痕迹。
“哦,我的两个女使闲着无事,绣了花来玩儿。”我若无其事地扯了个谎。
他眯起眼睛,看起来更像一只老狐狸了。
“顾老觉得不好看?”
“那倒不是,”他依旧眯着眼睛,“只是觉得叶姑娘这周身……和以往不太一样了。”
“或许是心境变了。”我叹了口气,“五年没有上中界来过,这里变化了许多。”
顾振堂温和地笑笑,又倒了一杯茶给自己喝。
“辛哥儿和我说,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二少爷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不甘示弱地回了一句。既然顾振堂主动提了这个人,那我就可以放心问了。
没成想,不等我开口,顾振堂已然搁下茶盏,噔的一声轻响。
“叶姑娘是想问,辛哥儿为什么不是判官,却可以用判官笔吧?”
老狐狸明明姓顾,怎么每次在我面前都和齐云一样,搞得自己像会控心一样呢?
我暗自腹诽,点了点头。
顾振堂曲起手指,敲了敲那只八宝缠枝纹盖碗,“叶姑娘可知道辛哥儿的父母是谁?”
“已故的顾二先生……和一位羌族血裔。”我说,“二少爷从母亲那里,继承了羌族的法术‘溯时’,他给我展示过。”
老狐狸呛了一口自己的口水,咳得惊天动地。
前面的帘子马上被打起,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把头探进来,先瞟了我一眼,才对顾振堂道:“家主,要停车吗?”
顾振堂裹着大氅,连连摆手,“继续行路。”
那中年人一低头,把帘子又轻轻放下了。
老狐狸花了好一阵才平复心情,神色颇为复杂地看着我,酸不溜秋地说:“他倒是挺信任叶姑娘。”
作为已经陨落的神族曾经掌握的法术,溯时会随着掌握者实力的变化而增强,据说曾经真的有人,用它逆转了自己的因果。
只是这段记录戛然而止,不知道那人此后是死是活。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逆转时间、因果,好比就是神话传说中的后悔药。
我不能,也不会以此作为要挟顾子辛的筹码,但难保别人知晓后,不会这么做。
“也谈不上是信任。”我淡淡道,“我和他彼此交换了一些自身的秘密。毕竟合作嘛,总还是要点诚意的。”
顾振堂愣了半晌,幽幽说道:“多谢叶姑娘高抬贵手。”
谢我什么?谢我没把顾子辛掌握了溯时的事情说出去,还是谢我没以此为由要挟他?
我笑笑。
顾子辛在追查他母亲的旧事,有些缘分总是很奇妙,我恰好就是掌握了关键线索的那其中之一人。他知道雨荷堂是神鬼香铺的秘密,知道我旧伤未愈;我手里握着羌族和冥府君的过往,也有执念四解里的安魂香。
在我们两清之前,这个平衡不会被打破。
老狐狸坦然说道:“他只有一半的通灵世家血统,但天生就能见鬼。叶姑娘你应当知道,通灵世家的弟子在没有成为判官、开天眼之前,是和普通人无异的,甚至有一些流落在外的血脉一生都不会开天眼,也就可以当一辈子的普通人。”
顾子辛天生就能见鬼,意味着无论未来他的成就如何,哪怕是不刻意去招惹,那些超出中界规则的事情也会源源不断地出现在他的身边。
稍有不慎,便不是判官猎杀恶灵,而是恶灵分食了他。
“顾老觉得这对他来说不公平,所以默许了他不去‘洗尘’?那为何……”我想起顾子辛轻车熟路进小方壶的动作,“他不是判官,却被允许参加堂会?”
“不是我觉得。”顾振堂看着我,说道,“我答应了他的母亲,他有自由选择自己身份的权利。参加堂会是从前……诶,那都是往事了。”
“你们把他送去了寒山,将阴阳术作为家传的判官世家里,出现了一位拿着江湖兵刃的后裔。”我平静地说道,“一位天赋异禀的,剑客。”
顾振堂却轻笑了一声,略带着凉薄之意。
“叶姑娘,你若早几年说这话,我尚且还能认同,可如今……”老狐狸仰起头,长长叹了口气,“八年了,青云剑下落不明,青云剑客也不再握剑。”
我的瞳孔骤然缩紧。
寒山剑门消失许久的三柄镇山剑之一的青云剑,从前居然是在顾子辛的手上。
梅峰愿意把这柄剑交给他,那他当真是当得起天才二字。
八年……长兴二十二年。
冰原神族陨落,冥府君跳下问灵台,九重天锁天……一场大火从九天福堂烧起,一路蔓延到冰原之上,三天三夜,昼夜不熄。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年呢?
顾子辛,你这回又借了你家翁翁的口,想告诉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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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城是山城,依山而建,山上有寺庙,名为隐灵。
隐灵寺前是千灯塔,供奉着一千五百余盏长明灯——有古往今来的文臣武将,也有富裕人家按期出资,供奉故人。
千灯塔戌时亮,寅时灭。
在雨城中,迷路之人只需等待夜色降临,朝着千灯塔的方向而去,就可以抵达城门附近。
开春时节,香市也在清明之后开张,持续将近月余。
马车在山下停了下来,中年人打起帘子,让顾振堂搭了一把手,虚扶着他下了车。
我跟在他身后几步之遥,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一路行至山顶,我和顾振堂在云雾和香烟缭绕的山门殿前伫立。
“顾老要进去吗?”
“不了。”他拢着大氅,把脖子往毛领里缩了缩,“通灵世家世代效忠下界冥王。我都已经是家主了,更不能拜佛了。”
“冥王殿八年前就已经倒了。”
他回望我,目光幽邃,“但判官还在。”
我站在一棵五六人高的苍柏下,恰好是一块有阴影的位置。
顾振堂站在阳光里,将已经冷掉了的手炉收进大氅里,搓搓双手,举起来呵了口气。
他是一个温和又儒雅的人,可我从阴影里望去,觉得那层皮囊之下,满是疲惫和无奈。
忽然,我听道了一阵叮咚作响的声音,抬眼见一顶素帷小轿,摇摇晃晃从山路上过来。
顾振堂也被铃声吸引,转过了身。
轿夫是四个皮肤黝黑的青壮男人,都挽着袖子、绑着头巾,轿子的主体安了帘子,帘子顶盖垂下来的那一片四周,系满了拇指大的铜铃。
一步一响,回音不绝。
时候尚早,山道上的香客并不算多,想来这家有能力抬轿上山的人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又或者也是为表诚心,才早早前来,不算挡了其他人的道。
随行的侍女打起了帘子,扶下一位身着赭色长衫、头戴珠冠的夫人,仆妇随从排成长长的队伍,捧着黄纸和未点着的佛灯,浩浩荡荡。
山门前的平台并不算宽阔,那位夫人让随从仆妇们先行散去,各司其职。待人少了些许,她方才收回眺望远处城镇街道的目光,搭着侍女的手,与顾振堂擦肩。
未料不知道被谁推了一把,夫人一个踉跄,裙间的香囊恰恰勾住了顾振堂腰间的革带。
随行的婢子忙帮他解开。
那位面容明艳的夫人抬起头,抱歉地朝顾振堂笑了笑:“先生勿怪。”
顾振堂却如见了什么骇俗的事情一般,目光不愿再移动半分。
他又猛然惊觉这样的行为不甚礼貌,慌乱间,赭色长衫的华美夫人已经进了山门,朝天王殿而去,消失在一众香客之间。
他的手有些颤抖,声音也不稳。
“阿媛……”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阳光下每一个虔诚的人都好似发着光,欣喜地向一位位神佛诉说着长久的祈愿。
“叶姑娘既帮我找到了她,那顾某有几个问题,不知……”
我心里大概有了数,轻声道:“顾老请讲。”
“长兴二十五年,她离开中都后,去了哪里?”
“长兴二十五年,草药苏氏的少夫人借着养病的由头,在当时还不是家主的齐云掩护下,离开中都,来到了江南道祈州港附近定居。”
“她的嫁妆底被苏家的少东家强留了大半,在祈州港无依无靠的,如何生活?”
“尚书府嫁女儿的时候十里红妆,就算只带走了一小部分,也足够几年的生活了。何况王二小姐天资聪颖,又有多年在苏家的耳濡目染,从糕点衣裳铺子起家,战时接到了大量的订单,如今已经是祈州港数一数二的富商。”
“她如今可过得顺心?”
“王淳媛没有另嫁,但是收养了几个孩子,男孩女孩都有。她教他们读书写字,资助他们外出闯荡。她还喜游玩,祈州港恰好离雨城不远,每年香市,她都会来隐灵寺拜一拜。”
我走出松柏的阴影,来到顾振堂的身边,“如此,顾老可满意?”
顾振堂的目光仍然凝固在那位夫人消失的方向。
“我想……”他佝着背,声音沙哑,“我想和她说几句话,可以吗?”
我淡淡地摇摇头,“她已经不记得你了。”
“为何?”顾振堂的手蓦然顿住,“叶姑娘,你……你已经知道了?”
我拿出那本重新写好的黑底金边鱼鳞册,放到顾振堂的手上,“顾老想要的东西,我帮你拿到了。凡人和判官,终究还是两条不一样的路。”
他看起来快哭了,但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是不肯轻易落泪,只是发红的眼眶无法说谎。
“我明白了,多谢叶姑娘提醒。”顾振堂闭上眼睛,“我只是……只是想再看一眼,知晓她平安喜乐,就足够了。”
老狐狸背过身去,沉默站了许久。
许久,他喟然长叹一声,向山下走去。
“姑娘帮我找到了我唯一的学生,按照我们之前说好的条件,顾家会无条件支持叶姑娘,直到忘川府主的位置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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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你的选择?”
四周忽然弥漫起了大雾,一段红绸飘到了眼前,擦着我的鼻尖飞过。
“傀儡。”大雾散去之后,红衣的孟婆支着手,坐在山门殿的门槛上,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对我说道,“用控心法术操控的傀儡。看来你找了齐家的人帮忙,真是难为你了,一个整天闷在雨荷堂里的孤僻掌柜,还要到处去求人办事。哦对,你今天有没有……”
“回去就煮药!”我没好气道,“你也不看看现在才几点,到喝药的时间了吗!”
她挑挑眉,噗嗤一声笑了,“我是想问,你今天有没有见过顾大公子?我找他有点事。”
顾子兮?昭明要找顾子兮做什么?
我摇头,“未曾。不过他是顾家的大公子,平日不在忘川府就在顾家老宅,你可以去问问顾振堂,他刚下山,此刻应该还没走到山脚。”
“行吧,”昭明伸了个懒腰,张张手臂,“那我去找顾家主。”
她的撩起的裙子散落在脚边,摊开成好看的弧度。
“对了,小蔓殊,”走了几步,她忽然回头,“有两只小尾巴,跟着你一起过来了哦。”
“谁?”
“装成狐狸的兔子,还有……”昭明嫣然一笑,“装成兔子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