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圈子，老人更是了。他们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热衷于社交，沉迷在跟熟人的闲谈之中。他们可以不认识字，不看电视，不听广播……但是不能失去这个圈子。一旦被圈子排除在外，他们的灵魂也失去了寄托。
文老头就是这样。他今年七十出头，原本正是享福的好时候，只可惜，十年前端午节那顿盛宴吃得他血压骤升，回家时一进门就倒在了门口鞋柜边。
他被路过的邻居发现，送去抢救时已经病危之急。幸好他有老熟人在医院工作，跟操刀主任关系甚好，连带着主任下刀也稳重不少。老人从鬼门关溜了一趟，捡回一条命。
老人瘫了，终日躺在轮椅上。他年轻时候爱玩，无儿无女，只有一个远房侄子还算走得近些。幸好他退休金不少，所以这侄子也乐意照顾。
自然不是亲自上阵，侄子请了个保姆照顾他生活起居，却照顾不了他孤寂的心。他交际的圈子在户外，在那间文具店，圈子里的人也不会主动走进他这间暗沉沉的屋子，各行各业都有各自的规矩——他们私下并不十分熟悉。
他刚刚出院时，街坊邻居倒是常来。他们脸上虽然挂着名为‘同情’的神色，可文老头知道，那同情之中还隐藏着几分‘庆幸’。
幸好，脑袋上被开刀的不是我。
当他尝试回归生病前的日常生活时，经常忘记自己另一边身体已经失去大脑神经的控制，以为自己还能站起来，结果在保姆送来饭碗时，他用幻想中的左手去接，却连空气都挥舞不动。他握了握完好的右手，抓着筷子，这种触觉很奇特，有种厚重的虚浮感。
这时，他才发现筷子叨不起来饭菜，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哪怕运气好夹住了米粒，想塞进嘴里也不简单，总是递到下巴的位置。
他失去了焦点，失去了平衡，他变成了废人。
天气渐渐热了，他躺在轮椅上轻轻晃着脚，长满黄斑的眼球盯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住在一楼有个好处——听见人来人往的脚步声，他到现在才能体味。听见路人口中的闲话成了如今的他打发时间的重要娱乐。
为什么不看电视？保姆拒绝使用一切电器，认为电磁波会使人短寿。她倒是舒服了，一天到晚坐在那里织毛衣，到点了就去接孙子放学。
每日的工作就是七点钟过来，给老人把完屎尿，扶着老人坐到轮椅上，然后做饭，服侍老人吃下。其他时间都被她拿来做自己的事情，却要老人为此买单。
他觉得亏了，很亏。他倒不是缺钱，前些年拆迁得了不少房子，出租的出租，卖了二手的也有，荷包早塞得满满当当。只是如今这副身体，他有钱没地方花。
尽管如此，文老头依旧心疼这钱花得不是地方。他开始按照小时付费——上午两个钟头，让保姆收拾屋子，清洗衣裳，做饭以及服侍老人起居。晚上也是两个钟头，服侍老人吃饭、洗漱以及上床休息。
中午不吃饭？文老头说他戒了。
保姆刘阿姨十分不满，原本一天能赚八个小时的工资现在被砍了一半，她故意给老人的饭菜多放盐，又将放凉的开水整壶放到他脚边。
于是，老人尿裤子了。
她清洗额外的衣物，多赚了一个小时的钱。
原以为日子就要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下去，谁知有一天，一个小孩子闯入他的视线，这是楼上老安家的小外孙，这年刚上小学。
听说他母亲正跟丈夫闹离婚，也不知道最后离没离成功，反正时常带着他在这边住上几个月，有时又搬回家去。
这个年纪的女人总喜欢作天作地——文老头这样想着，心里已经打起了主意。
那个母亲倒没什么说头，偶尔早出晚归在老安饭馆里打下手，见面了总是点头哈腰的，倒是那个孩子，能做个伴。
文老头经常使唤轮椅到门边坐着，看看外面的世界，偶尔跟邻居说上几句闲话，缅怀过去的时光。那是个周六的午后，住在楼上的小孩带着满脸懊恼的神色从外面回来，身上全是汗味。
“哎，爷爷卡在门口了，能不能帮我掰一下轮椅？”文老头像是看见救星一样，差点就老泪纵横。
小孩呆了几秒钟，还是走过来帮忙。他面庞稚气，力气却不小，一使劲，老人成功调转方向，慢悠悠驶进了屋内。
小孩也走进来，扶着他的轮椅停得稳稳当当，打算离开时，文老头建议道：“小孩儿，陪陪爷爷说说话吧。”
就这样，他们这段忘年交正式开始。
小孩经常说起学校里的事情，他有一群损友，撺掇他当大哥。大哥自然要有大哥的派头，维持日常的开销。
什么下学路上的辣条，周末聚头的瓜子汽水……没钱可当不了大哥。
也许是忆起自家无儿无女更别提什么孙子，这位孤寡老人顿时变得慷慨起来，他大手一挥，笑道：“以后你每天来陪我，按照小时我给你零花钱。”
有了利益往来，两人关系愈加融洽。就连小孩的母亲都高兴地说：“文爷爷，还是您会教育孩子，我之前让他下学了就回家，说破脑袋他都当耳旁风。现在倒好，一打下课铃就飞奔来您这里。只是……”
老人知道为人父母的忧虑，解释说：“咳咳咳……我啊，眼神不行了，看人还能分得清，看书就费劲。这不，以前就爱看些水浒三国什么的，让你家孩子给念念。”
“哎哟哟，原来是这样啊，我说呢，最近他回家都抱着字典翻，这些书里生僻字可多呢！”
“是呀，咳咳咳……”
读书，比看电视强，一般的父母都这样认为，偶有差错也无伤大雅。
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文老头的钱有了新的去处，小孩也能继续当他的大哥。
“文爷爷，碧水公园里来了玩杂耍的，您去看么？”小孩眼睛发光。
老人习惯性颠着毫无知觉的左脚，心里略有些忐忑。毕竟这小孩这么小的年纪，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他拒绝了。
但是小孩借了母亲的手机，为他拍了现场视频。如此善良好心的孩子，文老头也掏开荷包，给予现实的感谢。
视频里，一只像狗又像猴子的怪物好似人一般站立行走，举帽作揖，看得他心里瘆得慌。
这东西……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很多很多年前，在村子里似乎也见过这样一只怪物。那一年文叔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印象里似乎还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只是如今记忆早已模糊。他费尽精力回想了老半天，最后也不确定那究竟是个梦还是现实，干脆不想了。
出人预料的是，这副爷慈孙孝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很久，小孩不再过来。
他终日靠在门口等待，却等不来小孩的身影。由此，他推测出小孩在故意避开他。也许是多日来已经习惯小孩的陪伴，他开始心慌，就连老毛病也发作得比之前更加频繁。
他咳得厉害，幸好刘阿姨每日都将药品放在他触手可及的位置。每次吞药时，都会在心底由衷感谢她，尽管不会给她涨工资。
这药来源也奇特，是通过电话从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男人那里买的。由紫色纸包裹着的白色粉末状的药，一大包里有三十小包，价格不菲。正经药店里没有这东西，但是这东西能救他的命。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人到了这把年纪，只要能缓解疼痛，那就是好东西。
拆开纸包，将这点粉末倒进嗓子眼，他一脸幸福地闭上了眼睛。
疼痛得到了缓解，他的脑子进入迷幻又舒坦的境地，之前浮现在脑中的那点模糊的过去记忆慢慢清晰不少——满身是血的小黑伸出前爪无力地挠着木门，在旁边的水缸里化为一滩血水。
小黑是他家的看门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