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坐王位，不一定要以色侍君，后宫践位搅弄风云；也可以是天尊贵胄，杀伐征拓谈笑刀兵。”
赢长扬端着酒杯微微笑，喝了一口。
君王声起，丝竹乐停。
乐师按弦弹完最后一个音：
锵——
如化作风霜戟刃，在灯火辉煌的大殿上向四周劈去。
赢长扬将酒杯搁在案上，顷刻间对使臣转了脸色。
咣当碰盏，虚空刀剑相击。
酒液摇荡，推杯暗流翻涌。
王知节心道不好，正要开口，却被女君的话截断了先机。
“你敢夸我貌美？”
“万乘之主，朝服坐范，仪态如何，岂是你能妄言的？”
赢长扬站起身，居高临下睥睨着他，
“还说是，因为我是个女人，就可以品评赏玩了？”
王知节长跪而谢，作一深揖道：
“垩君仪态威严，臣实有企羡仰止之意，绝无亵渎轻慢之心。愿垩君恕臣唐突，容臣毕使于前。”
垩君赢长扬站立，左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剑柄。
王知节直直地拱手跪立，不卑不亢地直视在上位者。言辞恭谦温和，却透着五步溅血的勇势。
不知被谁带翻的酒樽里还剩下半杯酒，从案沿滴落。
滴答——滴答——
偌大宫殿陷入两军对峙般的静。
目光，逡巡。
一息。
两息。
“哈哈哈哈。”
刚刚还沉下脸色发难的女君，转瞬又爽朗大笑。
“这么严肃做什么？来来来，大家都举杯，寡人敬芏使一杯。”
丝竹又起，窥视打量被繁花锦簇覆盖住，脆弱的花蕊间，只见欢声笑语游走浮动。
酒过三轮，赢长扬又笑着开口说：
“史书早有记载，垩国与芏国，本就世代交好。既然如此，何不两国联姻，亲上加亲？”
垩君赢长扬，二十有五。未婚许。
一般，男女二十岁成年，就会很快定下婚姻。贵族诸子，明面上来说，成家后才能执掌家业。
不过，这女君是个天大的例外。继位时立先太子不满一岁的嫡子为储，绝了所谓宗嗣绵延的谏议，安抚了老臣清流的心。其余再提，便一概批复倒模子翻出来似的“此身许国”，没想到今日，另唱别调唱得如此稀奇。
“不知谁能得垩君垂幸？”
芏君殷玦？——可是，他二十二，已经有了正后。
赢长扬似笑非笑看着他，“就在殿上。我一见倾心。”
王知节？——可是，他……
“芏国长公主，殷玖。”
大殿如同寒潭深底，赢长扬沉礁搅涌，从水下往水面抛石子，眼见波澜荡起，耳边却无一丝声息，无声又哗然。
王知节一愣，欲开口，又一愣。
四面眈眈相觑回旋风卷，使臣的字句如同花瓣落水吹聚，聚拢在漩涡中央，“长公主已有婚约在身，臣再拜垩君美意。”
赢长扬啧一声，讽道：“婚姻又不是买卖，公主又不是器物。连问都不问她，就敢回绝？怎么？你才是芏国长公主？”
身旁的寺人端来国玺，赢长扬接过，走到殷玖席边，竟低眉敛眼跪坐一旁，双手把国玺捧到她面前。
殷玖不知道赢长扬究竟打什么算盘，但决计不参与这场荒唐闹戏。
“多谢垩……”
赢长扬微微前倾，乖驯把头低下去，压低声音，“长公主不答应，我即刻发兵灭国。”
说罢，抬起头来深情看着殷玖。
复又弹奏的琴师利刃出鞘，这首垩国独有的乐曲着实古怪，以裂柱绝弦之调收束，拔刀破瑟。
戕——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殷玖辞谢的手一顿，转个方向摸了摸那国玺便从容收回。端坐依旧，话语平稳，一阵微风掠起，轻拂去环围的窃窃私语。“多谢垩君美意。不过，事关两国休戚，并非三言两语间所能决议，还请从长计议。”
赢长扬笑着点点头，“好啊，那么长公主是愿意了？”
语塞。
王知节上前，“长公主已有婚约。纵有垩君美意，不能应允，只怪相逢错晚。垩君宽宏，莫使长公主为难。”
赢长扬转过头看向王知节，不笑了。
“和谁有婚约？”
“芏大将军世子，楼襄。”
“我大垩的君王，比不上芏国的世子尊贵？”
“事分先后，长公主已有良配，臣拜谢垩君成人之美。”
“成人之美？寡人不配算人吗？怎不成我之美？”
赢长扬起身，回到阶上，箕踞坐在案前，稍稍仰头，扫过底下的众人，威迫道：“卿勿复言，长公主的婚事，由她自己定。”
庭风齐齐涌来殷玖案前，吹晃得杯中酒面摇曳。
殷玖垂眸，斟酌思忖，不答应，也不好拒绝。
“两国联姻事兹体大，殿前仓促，一时未免轻率。请待来日，我君国书约盟。”
*
席间的攻守进退随夜露凝结，渐渐潮落平息。
赢长扬回到日新殿，摘了冕旒。听见内殿的声音，快步往里走。
一掀床幔。殷玖。
被人拿绸带反绑了手，长长乌发散开，凌乱几分。时刻自持的端庄在挣扎中如冰如玉破碎，面起绯云，双眸迷离朦胧水雾，眼尾勾着微醺般灼灼桃红。
“你……”殷玖浑身都烧得疼，小腹处阵阵发热，没有半点力气。好不容易聚起精神勉强开口，声音变了调。
赢长扬一顿，缩回手，床幔又垂落。她站在外边问：“谁绑你来的？”
殷玖低声喃喃，赢长扬听不清，接着问：“你的侍女呢？”
还是听不清，也一时半会找不到人。
赢长扬只好掀开床帘，把殷玖扶起来，却被无力的人软软推开。
“……别碰我、你……”
无奈，叫了两个宫女进来，一左一右地扶起中了药还仍旧颇有脾性的长公主。
中新宫。
赢长扬把人带到浴池，在池边搁了壶茶。“先喝点水，已经叫太医煎药了。”
殷玖扶着屏风，努力支身站定，一瞬不瞬地盯住赢长扬。
懂了，怕我下毒？
赢长扬拿起那壶茶，对着壶嘴饮了两口，说句“爱喝不喝”，搁在地上，转身便出去。
殷玖注视着放在地上的茶壶，缓慢地转头。
临时要换的衣服摆在不远处的案桌上。确认屋内没人，殷玖缓缓解开外裳，慢慢淌下水。
在氤氲的热气间，长公主皱眉，闭眼不知在想什么。
“……嗯……”
热浪翻涌，起起伏伏，最终药性散去大半的时候，殷玖从浴池里出来，穿好衣服。
赢长扬还等在外面，殷玖看见她，内心不适。但还是走过去轻轻行了个礼。
“不是我做的。我既然把想娶你事情向所有人挑明了，就没必要再败坏自己的威信掳你到这，这下显得我理亏，得不偿失。”
殷玖在水里泡着，逐渐恢复清明，条分缕析今日种种，也觉得应该不是赢长扬动手，可能是底下的人揣测上意，想摇尾讨好。可无论如何，她在垩王宫里被人暗害，就是赢长扬的责任。
见殷玖不语，赢长扬又说：“再者，我如果真要你，就单独召见芏国使团进宫，寻个名头暗中把你扣留。不会挑在国宴，用这么蠢的手段，丢尽大垩的脸。”
殷玖领教到无耻之徒何等地步，不想多与她纠缠。“如此，误会解开了，请垩君放我出宫。”
赢长扬饮下大口浓茶，看看刻漏，鸡鸣入平旦。
“长公主不妨再等等，天快亮了，我必定在朝食前给个说法。”
甲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未曾入眠的宫城内回荡。
戒严，宫禁，火把，查抄。
天未亮，就有胡子拉碴、眼底乌青疲倦的延维军统领抱拳述事，果然是揣测上意的摇尾乱咬。
“李卿，怎么回事呢？”
赢长扬看着跪在面前的人，调笑间弥散出后半夜湿重阴冷。
这位的身份还确实微妙：近身寺人，阉竖之首。虽然往往不为歌颂仁人志士的正史所着墨，却因为贴身侍奉主君左右，得到信任，掌握权柄堪比机枢政要。
“羞愧啊，寡人识人不明，没预料他竟险些害到长公主。此人实在该死，理应交给长公主处置。”
殷玖摇摇头，不欲插手。赢长扬说句“好”，一搁茶杯，便有四个侍卫上前把人拖出去。
罪名已定，认罪求饶声成了刑场上空苍蝇的嗡嗡吵闹，吵得众人脑内隐隐作痛。
赢长扬重重一拍案桌，夜幕又安静下来。
殷玖摸不清女君的意思，也许是为了示好，就这样舍了自己的内侍，都不多费心找人替罪。不过可能是知道事情严重，难以交代过去，直接杀了省事。
大家以为再赐礼致歉，这事就算完。殷玖也深知身在延维，别人的地盘，不能够奢求太多。阴晴不定的女君绝非善类，须万千提防，一个不小心惹火烧身。得理饶人，就此罢了。
赢长扬居然又问责延维军统领。
延维军，不仅执管宫中守卫，还负责整个垩都延维的治安。地方的兵权不一定能尽在股掌，可延维军是历代直属于垩君最忠诚的势力。当然，不能稳稳握剑的人，那就半夜被头顶的悬剑刺死。延维军不忠心，一开宫门，人间君王也只能当鬼杰。
“为什么能让这样的事情，在你的统领下发生？”
“臣知错！”那统领戴甲在身，闻言立刻跪倒，反手抡自己响亮一耳光，邦邦磕头，“臣自领二百军棍，二百刑鞭，罚俸削爵，必不敢再辜负圣……”
“知错了？”
“臣知错！感激天恩！感激……”
“既然知错，就以死谢罪吧。”赢长扬举起茶杯笑问殷玖，“长公主觉得如何？”
这女君是疯的？
殷玖眉心突突直跳，也回敬一句“好”，赢长扬要杀自己的人给她个说法，那她就收下。不清楚女君的算盘，但这份损失总归不在芏国头上。
门外一丝声响都没有，丝丝缕缕血腥气从紧闭的窗隙探进屋内。
中新宫。
一门之隔的中庭砍下两颗头颅。刀锋冷光寒锃，黑影咕咚扑滚，钟漏寂静滴答，荡开波纹，荡涤血渍入水无痕。等太阳升起时，石阶依然一尘不染，王宫依旧庄重堂皇。
天蒙亮，夜晚终于过去。
殷玖要走，寺人刚打开殿门，便见甲士层层阵列长墙，将宫殿大门挡得连影子都落不到脚下。
赢长扬从殿内出来，跟上她，“虽然事情不是我做的，骂名却少不了我背。既然如此，那我就请长公主在宫内小住。反正都是被骂，不如骂尽其用。”
殷玖心中咯噔一下，赢长扬要把她软禁在宫里。
“垩君如果真心喜欢我，就应该放我回去，择吉日约见。二君立盟，九宾九赞，约为婚姻。”
赢长扬问：“放你回去，是不是表了我对你一腔爱慕？”
殷玖盼她赶紧放自己走，迟则生变。于是点头。
赢长扬思索着，也点头，“如果喜欢你，是该放你回去的……”
“可是我不喜欢你啊，我只是看你长得好看，又身份尊贵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白痴：就冲这章最后一句话你都活该追妻二十章！
赢长扬：那我应该说什么？嗨长公主虽然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是我早就知道你是我命中注定的老婆我已经洗香香了请速来与我贴贴？
白痴：……
由于赢长扬本章糟糕表现，强制投喂【龟苓膏*1】
赢长扬：（嚼吧嚼吧）好像还挺好吃？
白痴：是啊，吃了以后会归0
赢长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