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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楼依旧觥筹喧闹。
闲话的,说书的,厢房里弹曲儿的。
“听说了吗?”大堂里,面色黑黄的汉子把酒碗向前一推,凑近旁边人,伸出右拳,缓缓竖起小指,“咱们王上是这个……”
旁边的人“啊?”地嗷嗷乱叫起来,双眼放出亮光。于是那汉子更起劲,暧昧道:“昨天国宴,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向芏国长公主求婚了……啧啧,那公主在深宫待了一夜,现在还没出来呢!”
“啊这……”
门窗禁闭的雅间里,文光华抬手倒茶,“巴大人尝尝,上等的新茶。”
清流 巴兴凯呷茶,放下杯子,长叹出一口气。
“王上真是……”词不能说,于是就隐没在拉长的语意里。“自己关起宫门闹一闹也就算了,怎么能拿上台面讲?”
清流党中坚文光华默然不语,低头把玩手里的茶杯,转圈。
“王上她……”
文光华抬头,长吐浊气般缓慢咬字 “或许王上是在为新法开路,太宰的草拟中有……同性成婚。此举先行壮势,夺人耳目,也给新法减轻阻抑。”
“可这也太荒唐!阴阳之道岂可废逆!要是开了这样的风气,人人效仿,百年之后大垩岂不无人!”
“王上不是最敬重檀老先生吗?他作为亲师,想必也不会同意的……”
赢长扬下了朝,在日新殿批折子。
徐壹一瞧殿外:“王上,入太医来了。”
入清梦垂着头进来,照例请平安脉。
今天,本就格外不平静。
“王上……”
赢长扬没抬头,伸出左手任入清梦动作,右手依然在批红圈点。漫不经心嗯一声。
入清梦偷偷留心她的神色。“王上要娶芏国的长公主吗?”
“大家都知道了?”赢长扬突然撂笔,饶有趣味地看着诊脉的医女。
“是,宫里宫外,都在说。”入清梦不敢和赢长扬对视,放轻了声音,紧张地垂头,小心翼翼等一个回答。
女君没有回答,只是露出大大的笑容,拿起笔继续批折子。
入清梦退下。折子还没批两本,徐壹又上前来,低声说:“巴兴凯大人求见,在伏穹门等候。”
赢长扬思索片刻,突然起身,让人把折子全搬走,“更衣。”
巴兴凯散朝后来见女君,原意是君臣论道,诤议劝谏。没成想女君白衣除冠,在日新殿里玩投壶。
他拧眉,脸上皱纹更加深沉。君王不该肆意,哪能自任专横?
“爱卿来了。玩两箭?”
“臣有事启奏。”
“哦。”宫人把箭壶撤下,徐壹递来绢布,赢长扬低头慢条斯理一根一根擦着手指,“坐,喝杯茶。”
巴兴凯坐下,赢长扬竟屈尊给他倒茶,笑呵呵地。
“爱卿尝尝,茶好不好喝?”
“这上等的新茶,必得费心搜寻许久,才够喝一壶吧。”
巴新凯正小抿品尝,闻言愣住,把话和茶都咽下肚子。
女君笑眯眯凝视茶盏,
“治大国如烹小鲜,饮茶呢,自然也有讲究。
南海有大鱼,黑体白面,血液清澈透明,倒吊在祭台上剖鳍放血,来烹这杯好茶。”
也许是天太热了,巴新凯的汗从额前冒出,沿脸部轮廓落滑,下颌垂露,正好滴在茶杯里。
啪嗒。
“原来是这样……臣孤陋寡闻了。”
“是啊。此鱼覆压海日三万里。搅涌阴云,长风直上,扬波振宇,故其名曰……”
巴兴凯唰地跪在地上,叩头道:“臣死罪。”
无声。
巴兴凯的汗滴在地砖上。
啪嗒。
又重重叩头。
女君不说话。
啪嗒。
啪嗒。
巴兴凯不住叩头,磕得山响。于是殿内终于不再死寂,有了一片重重叠叠的叩头声。
“爱卿这是干什么?”赢长扬轻松打趣,却没叫他起来。
只低头把茶杯旋在掌心把玩,转圈。
“总有忠臣谏诤,欲为圣明除弊事。其心可嘉,其心可嘉啊。”
“只是寡人想不通,他们的弊事,怎么就那么多。”
赢长扬抬头看着巴兴凯,巴兴凯埋首于地,女君看了一会儿,躬身屈膝,笑着扶他起来。
“哈哈,爱卿快平身,茶要凉了。”
巴兴凯的话没能出口,赢长扬也没问。只是关爱说:“知道爱卿喜欢喝茶,以后有什么好茶,我自会派人送去,不必费心到别处搜寻。”
他胆战心惊地走出殿门,末了,回头望。
箭壶被搁在门槛外,女君在殿内隔着书案一掷。
一击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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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兄,一起走吗?”
“多谢高大人,您先走吧,我再等等巴大人。”
早朝已过许久,群臣都三三两两散去。两个寺人端着案盘送东西,路过李辉之,垂头行礼,其中一个微微摇了摇头,旋即恢复,端着案盘走远。
李辉之便知道巴兴凯不中用了,转身出宫,到办公的西铭门去。
“李大人辛苦。”
宫门把守处,一个紫黑衣的寺人随意与李辉之闲聊几句。
“哈哈哈,哪儿的话呀,咱们都是为王上做事。不过这几天放晴,倒可以多走动……”李辉之压低声音问,“李翁怎样?”
“是啊,难得的大晴天……”年轻寺人带笑的表皮下透出慌乱,“……干爹昨夜见了刀子!”
“不是王上授意的吗?怎么拿他开刀?”
那寺人想不通其中关节,只能努力回忆,“确是王上对干爹说,有本事让她得了芏国长公主,侯爵可封,丹券可赐。莫不是玩笑?我们会错意了?”
李辉之猝然闭口,离他远了半步,话头陡然转折:“李翁不在,靠你出入左右,侍奉王上了。”
对面的寺人无措,急忙求救:“大人,恐怕……”
“怕什么?你可是姓李。”
李辉之不再应他,笑几下,大声昂扬道:“是啊,天气这般好。下官告辞。”并未回头,快步出了宫门。
紫黑衣的寺人看李辉之离开,心底痛骂,悻悻回到值房。女君内侍的职务空缺,内廷司安排他补位,顶着这宫内人人羡慕的大差事,却是心惊胆战,生怕自己一缕幽魂地去见干爹。
他心里拜过各路神仙,默念无事无事,照常轮值,进入日新殿。
赢长扬从奏折间抬头,看一眼,又低头批复。
“奴婢是新……”
“李卿,下去休息吧。”
他两腿都在打颤,急速斟酌是该笑脸说“奴婢不累”还是立刻离开。余光偷瞄,飞快做了决定,在赢长扬有再次抬头的趋势前,弓身诺诺道:“是。”
正要轻轻拉开门,殿外一人推门进来。
这人他自然认得,太和殿上所有大臣都认得。
年轻的寺人规矩垂首行礼,“徐翁。”
先垩康王赢灵宝的内侍,当年朝廷实际上的第二枢臣,徐壹,半月前自王陵返宫。
奇怪,二朝天子一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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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垩君想干什么?”
殷玖翻过一页书,对霜竹说:“她继位不到两年。”
身在垩王宫,有些话不能明白讲出来。
新王征战,巩固兵权。
殷玖深吸一口气,不像旁人那样长叹出来,而是纳到胸膛里。
她不喜欢叹气。
就新主初立这一点来说,二君颇为相似。但殷玦的宝座可比赢长扬难坐得多。
赢长扬生父李共之姓李,好在垩大将军李淮也姓李。
殷玦父君殷崇姓殷,坏在芏太师殷岑也姓殷。
父死可以子继,兄终怎么不能弟及。
再说当今天下三足鼎立。
大曌国运式微,诸侯割据。垩国第一位女君赢灵宝自己在延维告天称王,史称垩康王。从此彻底与曌天子撕破脸皮。芏国名义上还是曌的分封国,那时奉天子讨不臣的大军战旗猎猎作响,可惜没见着人影出征。
三十朝,六百载,风水轮流。转到这一代曌天子禹启的治下,气象四平八稳,谁也说不准是王朝中兴,还是积重难返。
曾有望问鼎风云的垩武公赢镇岳,长铗寒瑟,睥睨四方,几十年间,垩国版图空前扩张。然而用战争维系的辉煌一夕停摆,天柱倾塌,庞大战车轰然倒地,座座金汤城池瞬间土崩瓦解,民生凋敝中仅剩摇摇欲坠的草棚。到其女赢灵宝在位,接下零落满地的烂摊子,休养生息,守国无虞,生生在乱世棘丛中劈出十几年太平岁月。第二任女君赢长扬践祚,一改温和宽仁之政,行事乖张诡怪,譬如现在疯子般的举动。
至于殷玖的母国,芏。
富饶,可富饶的地方有虫蛀;礼乐,可礼乐的深处是死水。殷玦步步升阶走上祭坛,不知道脚底哪处踩上去会是空的。太师弄政,令尹窥权,朝野按兵不动。
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观望。
危矣。
殷玖的书还没看多少,赢长扬就来了。
坐下来谈天说地,傻傻不把自己当外人。问殷玖在中新宫住不住得惯,饭菜合不合胃口,看什么书,这里还有不少,喜欢什么,要不要再让人送些别的过来。
殷玖说既然住在垩王宫,要把放在传舍的行李拿来。
赢长扬笑着凑到殷玖身边,“好啊,亲一口就答应你。”
殷玖不语不应不动作,气氛僵下来。
赢长扬食指点点自己的脸颊,全然不察颜观色,语气拖着娇俏的转调,轻轻拽了拽殷玖的长袖。
“呜呜呜,亲一口嘛……”
怎么委屈巴巴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巴兴凯:王上!臣和您说件事,您千万别害怕!
赢长扬:寡人是专业的,寡人不会害怕。
巴兴凯:要是开了这样的风气,百年之后大垩无人!
赢长扬:(噗嗤)
巴兴凯:王上笑什么?
赢长扬:没什么,想起一些好笑的事情。
巴兴凯:什么好笑的事情?
赢长扬:我老婆要生了。
巴兴凯:???
画外的某公主:(啊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