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天白日,不可……”
“无礼”二字还未说完,赢长扬便很兴奋地问:“不要紧,可以记账吗?”
殷玖皱眉不语,赢长扬依旧兴致勃勃,“留到大婚那天?”
殷玖见赢长扬笑成了朵花,心里不知作何滋味,垂眸不看她。
“默许了就不准反悔!我现在就去叫人把你的东西送来!”
赢长扬兴奋从座椅上弹起来,雀跃往外走,脚悬在门槛,突然又转头,“对了,公主吃不吃棉花酥?”
殷玖没回应,赢长扬已经快步出去了。
霜竹交手站立在伏穹门内。
芏使派来的挑夫把一排大箱子搬到宫门口。
“东西都拿来了吗?”
为首的一个挑夫面色黧黑,放下担,迅速抬眼扫过霜竹,眼中鹰隼般的精光锐利剖解视野。而后,低头怯怯诺诺应道:“拿来了,一共十二个箱子,对吗?”
“对的。”
霜竹点了遍数,宫里的侍卫就上前来把箱子搬到中新宫去。
朱红宫门隔开的两方人都是转身就走,在互不得见的背影里,深门缓缓关闭。
“就这些?”
徐壹补充道:“箱子里的东西查了两遍,暂时没什么发现。”
赢长扬手搭着下巴,思考:“十二在芏国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奴婢去查。”
“嗯。会不会是他们先前约定的暗语?”
想着想着,赢长扬又说:“不对……十二是挑夫先说的暗语,但殷玖是怎么把宫里的消息递出去的?‘东西都拿来了吗’这句也是?”
所能探知的芏国情报里,没有与此相关的,更别说破密。
想来想去,没什么头绪。
赢长扬只好作罢,“让赢穆动作快些。”
挑夫回到传舍,王知节赶忙前迎:“先生回来了。”
早备好笔墨。
布邛开始把所见都细细画出。
过目不忘的速记,除了背书讲经以外,竟能在不经意间发挥难以预料的大用。有几十年工笔描摹的训练,布邛很快绘出了交手站立的霜竹。发髻,妆容,服饰,配饰,乃至指甲染了丹寇,几缕碎发沾了汗黏在额角。
又画垩王宫,伏穹门,一瞥所见门内侍卫的脸,腰间的流苏,还有一个侍卫左手自小指根向下延伸几分的疤。
可谓神乎其技。
王知节对着画,仔仔细细看,看了一遍,又一遍,又一遍。
目光停住。
霜竹上衣袖口的纹路是云水纹,下裳裙边的纹路是象物纹。
这是芏国宗室衣裳才有的纹路。
而且正常服制是下裳云水纹,上衣象物纹。
上下颠倒?
王知节长舒一口气,在心里默默说出答案——
诗经有曰: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
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
赢穆手底一批人整理了芏国相关的所有情报呈递上来,还没解出暗语,王知节就已进宫。
赢长扬在日新殿,殷玖也在。
他进门时,正好听见赢长扬得意的声音:“好吃吧!以前我到街上买,总是要等好久!是不是特别好吃!里面还有茶香味!”
殷玖再尝了一口,觉得太甜。然而还是轻轻点头。
王知节突然觉得那女君简直像条傻傻摇尾巴往主人身边蹭的小狗。要摸摸头,要拍拍背,还要揉揉肚子。他保持着面上神情肃穆,尴尬之中莫名暗觉自己仿佛不应该在此。
抛开这些胡乱蹦出来的想法,王知节行礼道:
“垩君。”
“哦,这样啊。”
赢长扬蹙眉,惋惜说“那芏使就回去吧。等我们大婚的时候,给你寄喜糖过去。”
“长公主?当然在中新宫,以后也不用麻烦换地方。”
“芏使这么说就不对了。怎么好像我巧取豪夺似的?你问问长公主,她愿不愿意嫁给我?若不愿意,那我即刻送你们一行人上路。”
“这可不是逾墙从许啊。二王不同法,在垩国,同姓可婚,同性亦可婚;媒妁之言可婚,情投意合也可婚。至于三书六礼,我绝不会少。并有万万钱为聘,三百里为彩。”
……
王知节晓之以情,赢长扬痴情执望。
王知节说之以理,赢长扬豪理黑白。
舌灿莲花。
胡搅蛮缠。
其实所有人都明白今日是一场注定不会有结果的搏戏。
看似作搏,实则作戏。
辛苦得两人都口干舌燥,所幸有霜竹和徐壹不时给他们添茶。
赢长扬喝了一大口茶,咂咂嘴,一锤定音道:
“寡人意定,不必再说。请芏使帮寡人带国书去贡昌。”
王知节应诺。
“寡人口述,再劳烦芏使帮寡人落字。”
王知节扭扭手腕,提笔,预备将开头的“垩天子致书”落笔成“垩君致书”。
他不畏死,唯恐自己奉命出使,却辱没了祖国威严。大不了血溅五步,也算写就史书里一笔忠臣。
赢长扬见他那铮铮骨鲠模样,顿了顿,笑着开口:
“芏天子,方鼎盛,二百州。玉颜皓齿,深锁三十六宫秋。堂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不减硕人羞。四境和乐也,圣主永无忧。”
王知节脸色青而越发深红,像血气从肺腑翻涌逆流,涌上脑海。
芏国的一口郁血梗在心头。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在旁沉默许久的殷玖开口:
“垩君真可谓神矣。”
比肩日月,民不能言者,神也。
民不能言,不名一善者,神也。
*
入清梦号完脉,多留了一会儿。
“王上,田大统领方才说,您快要亲征了?”
赢长扬笔尖一滞,把这本折子合起来。
“谁对你说的?”
延维军新任统领,田正行。
入清梦口里念着“臣死罪”慌忙拜下,却被赢长扬拽起。
赢长扬拿折子轻敲一下她的头,笑说:“怎么动不动死罪?是要亲征,你有何事?”
这举动打消了惧意,入清梦鼓起勇气:“王上亲征,臣请随行。”
赢长扬重新打开折子落笔,随口应下,“好,随行一事,太医院由你安排。”
*
殷玖大多数时候待在中新宫看书。
走动,到处都是眼线,不如宫门一关,倚榻看书自在。
赢长扬偏偏总来打扰。
半个多月,赢长扬时不时来中新宫。
殷玖看书,赢长扬让人送来很多书,什么类别都有。共处一室,次数多了,累,懒得去拔剑张弩。两个人偶尔一起吃饭,闲聊几句。殷玖无意奉迎她,不大多话,赢长扬倒不强求,坐一会,各自安安静静翻几页书,勉强算相安无事。
殷玖手上在翻一本博物志,赢长扬抬头看见,问:“这本是不是《草木生》?”
殷玖点头,赢长扬把书接过来“我记得这里面有个错处,等我给你找找……”
“诺,这图上画的木絮草,说味甜,清热,能饱腹。其实这不是木絮草,以前我在武胜关的时候挖来吃,又苦又涩,有股锈土味,当时以为只因为不在采摘时节,它变苦了,吃了一大把,结果人闹肚子,还发烧。后来才晓得,当地人叫它土里摇,吃多了有毒的。我猜不仅图画错了,木絮草这个名字可能也有脱漏错记。”
屋内安静没有回应,赢长扬注意着殷玖神态,佯装无奈道:“寡人听闻,有话不直说的人,会变成河豚气鼓鼓,万一被人捞走了可怎么办……”
殷玖知道赢长扬曾任督军驻守武胜关,督军一职,即便没有决策号令的实权,却也断不可能让人饿得挖草。她开口问道:“既然草又涩又苦,为什么还吃一大把?”
“押送粮车的时候被人截了,流落在山里,没东西吃。”
殷玖略点一下头,止了话题。赢长扬也就不再说话,两个人都重新低头看书。
殷玖没想到赢长扬会有此经历。不过想一想平时,这女君并不金贵,朝堂辞令说得一套一套,私下里却时不时流露出市井气,甚至还讲些不堪入耳的粗话。本该生长在深宫的君王,反像个泥土里冒芽蹿出来野蛮泼皮。
时而竟然还撒娇耍赖,可怜兮兮地无辜眨眼,眨巴眨巴,“长公主又凶我” “长公主又不理我了” “我来问长公主讨饭” “长公主又要赶我走了吗”
她每每觉得心力交瘁,难以应付。
垩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殷玖看向赢长扬,赢长扬如有所感,抬头冲她一笑,然后低头翻过一页,继续落笔点红。
殷玖收回目光,微微摇头,不再去想,也翻过一页。
*
因着要随军出行,入清梦到内廷司拓印符传。内宰出来欢迎了几句便又去忙,入清梦翻看户册,发觉不对,追上去。
“赢大人,我改了籍?”
内宰笑得意味深长,“是啊,天恩浩荡。”
入清梦一愣,压低声音问:“王上……什么时候改的?”
“好像是九年前吧。”
九年前。
十六岁的赢长扬和十六岁的入清梦。
“阿清。”天气很好,风不冷也不热,日头不昏也不晒,和煦又清爽。赢长扬把微风掠起的发丝别到耳后,略有些羞涩地笑着问:“如果能出宫的话,你愿意去荒原大山吗?”
入清梦犹豫,赢长扬偷偷留心她的神色,赶紧说:
“没事,我随口一问的。”
两个人并肩站在角楼的栏杆前,眺望宫城外熙熙攘攘的延维。
“阿清。”
入清梦好像知道赢长扬要说什么,又好像不知道。她在那双认真注视自己的眼睛里,看见了十六岁的入清梦。
好吵,风也好吵,不知道是谁如擂的心跳也好吵。
入清梦眼睛里,十六岁的赢长扬缓缓靠近。
殿下怎么轻轻搂住她的腰,她怎么轻轻扶住殿下的肩。
她看见殿下脸颊泛红,看见殿下闭了眼,看见暖风迎面拂来。
入清梦怎么了,她怎么吞咽一下,她怎么觉得脊骨攀升起阵阵酥麻,她怎么觉得胃里有团温暖的火焰在烧,把她的心也烧得发烫。
她的心确实在发烫,几乎要烫化那层罩在表面自欺欺人的辞说,几乎要露出那藏在深处难以启齿的、不可示人的爱慕和欲求。
作者有话要说:就喜欢那种势均力敌的博弈感,针锋相对才是最好的情调(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