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在熟睡中期待的吻没有发生。
入清梦突然一把推开赢长扬,来不及收着力,赢长扬向后趔趄几步,后脑实打实撞在柱子上,咚地一声响。
入清梦下意识探前,旋即被自己钉在原地。
唰,跪下。
“奴婢死罪。”
别说这句话,会有人心疼的啊——
“嘶——”
半倚在床头的夫人被酸苦的汤药微微烫了一下舌。
小入清梦握着勺子的手还停在空中,没来得及再吹凉,那一碗温热汤药就迎面全泼在跪地的孩子脸上,顺着脸颊滴滴答答淌下来。碗摔在地上碎裂,碎片飞溅,有一片尖锐划过垂头跪地的入延阁的脸,划出一道还未渗血的红痕。
跪在后面的入延阁怒喝:“小畜生!”膝行挪上前拽过入清梦的头发,对沾满棕黑色汤水的脸发狠打了一巴掌。
入清梦是懵的。被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失了神志。
“愣着干什么!”入延阁又朝着她左脸狠狠扇过去。用手揪着她头发,按着她的头砰磕到地上“畜生!还不认罪!”
入清梦呆滞,木刻样的神情,不住叩头,边叩边念: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死罪……”
入延阁也不住磕头,梆梆磕出血:
“夫人,大人,臣无儿女,就这么一个畜生徒弟,还指着她以后给臣收尸……”
“大概……就这样。”入清梦局促地低头,久久未听到回应,不安地悄悄抬眼望着殿下。
赢长扬也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见她这样,入清梦没来由心慌:“殿下,我不是说那位大人不好,是我自己太……”
“阿清,”赢长扬伸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发梢“别再说这句话了……”
“殿下,”入清梦红了眼眶“是我命贱。”
“没有,没有。”赢长扬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别再说这句话了,别轻贱自己,阿清你记住,会有人心疼你……”
可是十六岁的她们——
“阿清……”
赢长扬要拽她起来,拽不动。
赢长扬眼眶瞬间就红了。
“阿清你别这样……阿清对不起、我、我错了……你起来……”
两个人的眼泪都落在地上。
赢长扬顾不得自己,把入清梦脸上的泪痕细细擦去。努力平复下呼吸说:
“阿清,你听我说,我……”
入清梦合手于地,头重重磕下去,没起来。
“别这样……”赢长扬吓得手缩回去,不敢再碰她,后退几步,努力忍住哭腔,“阿清你起来吧,不是你的错,我走了,你起来吧……”
十六岁的赢长扬狼狈跑下角楼,许久,叩地的入清梦抬起头,
看不清楚风景,也看不见她了。
入清梦慢慢、慢慢起身,伸手揉一揉自己的后脑勺。
她会很痛的吧。
内宰早已走了。
入清梦回过神,把户册放回。
咔哒。
尘封多年的匣子从最深处拿出,倒没落多少灰。
入清梦看着那匣子,珍重地一寸一寸抚过。
殿下……
角楼上跌跌撞撞跑开的人此后远戍万里,停在原地的人一直停在原地。
如果不是赢长扬把匣子给入延阁代为转交,入清梦都不会收下。
原来殿下这么了解她。
入清梦不敢打开。
十六岁的殿下,在擦干眼泪后,会说些什么?
地契,田契,银票,户册,出宫的符券,费尽心力为她找来的孤本药籍。
左处都端端正正版印着:
——入清梦
二十五岁的入清梦,错过了赢长扬的多少。
她终于知道十六岁的殿下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问出:
“如果能出宫的话,你愿意去荒原大山吗?”
生人作死别。
可惜当时她并不明白。
如果——如果能再来一次的话,
她一定会说:
“殿下在,我就愿意。”
*
“你应该说: ‘垩君做的,我就觉得好吃’ 而不是敷衍吃一口然后把不好吃写在脸上。寡人再给长公主一次机会。”
殷玖看着赢长扬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脑子一空,艰难道:“还不错。”
谁都听得出真假,赢长扬听不出,她昂头嘚瑟道:“是吧是吧!寡人可是武胜关第一大厨!那锅铲二十来斤,寡人挥之游刃有余。此所谓力拔山兮气盖世!”
殷玖嗯一声,继续食不言。
赢长扬喃喃:“难吃吗?不会吧。”
自己夹了一口,呆住。
不怪殷玖吃不惯。小米粥太稠,几乎像浸了水的饭,无味又噎嗓子;菜无油盐,火候不足,嚼来半生不熟梗硬。
“殿下。”
季端阳端了碗粥走过来,在赢长扬身边坐下。
赢长扬笑着问“季叔,这么高兴?今天哪里有肉?”
“没有。但是殿下尝尝这粥,今天的粥很浓。”
赢长扬单手扶碗,喝了一大口稠粥。
季端阳看着她把稠粥咚咚咚咽下去。
“怎么样?”
赢长扬摸不着头脑。
“什么怎么样?”
“殿下仔细尝尝。”
赢长扬小口小口细品。
哦!甜的!
于是叫起来,“是甜的!季叔,你哪来的糖?”
季端阳用粗糙的大手挠挠头——这四五十岁的汉子不好意思时仍挠头憨笑。
“不告诉殿下。”
赢长扬追问,打趣说:“今天什么好日子?季叔要讨老婆了?”
季端阳“嘶”了声,猛拍一下赢长扬的肩膀,震得她差点把粥洒出来。
“殿下,今天是你的生日。”
赢长扬不为难殷玖,“算了。把膳房的菜端过来。”
长公主吃不下她的手艺,她倒不管那么多,自己动手舀粥到碗里,不配菜,直接单手扶碗吞咽。殷玖安静看她喝粥,吃那没有油盐的菜,边吃边笑,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越来越扩大。
做饭时沾到的锅灰刚刚已经擦干净,但赢长扬身上似乎还有股淡淡的木柴和火焰的味道。殷玖心中生出一丝愧疚,绝非爱怜,只是因为她不赏光赢长扬亲手做的这顿饭所以略感愧疚,仅此而已。
又想到——千乘之主,朝服做饭。好吃与否,岂是能妄言的?
轻笑一声。
赢长扬以为她笑自己吃相不好,没在意,任她笑。
霜竹端了膳房的菜上桌布盘,殷玖开始动筷,赢长扬那边都吃完了。
“咣当”把空碗甩在桌子上。
身旁侍女登时侧立垂头,以为赢长扬生气了。
可是殷玖看她,不像生气,更像——
赢长扬豪迈笑道:“吃完了!走了!”
说罢,竟用袖子一擦嘴,转身,不回头向前走,只是背对着大幅挥手告别。
——更像喝完酒,一摔碗,要和兄弟们下山打家劫舍的土匪。
两个宫人低头在前提灯,两个宫人低头随后。徐壹紧跟一步,递上帕子。
被赢长扬眼刀斜劈。
徐壹听见女君冷哼说:“寡人从不泣涕。”
“今天是殿下的生日,过了今天,殿下就成人了。”
二十岁的赢长扬说:“是啊,……我总感觉自己好大了,原来今天成人。”
“末将还有个礼物给殿下。”
“什么?”
“殿下先喝完粥。”
赢长扬想赶紧看礼物,又舍不得一口把加了糖的粥喝完。
把碗捧过去,“季叔,我的福,你喝一口。”
季端阳闻言,也就端过来喝了一小口,喝完说:“我早喝过了,殿下只管喝,我这里还有糖,明天也给放到粥里,后天也放,放三天。庆祝我们殿下成人。”
说完,想了想,沉默一会,又絮絮叨叨起来,
“殿下成年了,就有字,还能开府。回了延维就有好多人踏破门槛来说亲……过几年有崽,和和美美的,什么都好。”
季端阳戎马半生,会兵法,但他认识的字不多,说的话带土音。四五十岁,没成家。这楞头兵当上李淮将军的副将以后,别人问他为什么来当兵,他挠头憨憨笑了,说当兵能吃饭,立了功还能当大官娶老婆,就有崽,抱回去给爹娘看,逗得他们笑,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多好。
赢长扬沉默一会,也学着他的话,絮絮叨叨说:
“我有字,可是不会有崽。我去朝里当职,去修大运河,去变法,变完法就有很多粮食吃,日子好过,别人不敢跟我们打仗。到时候把王旗插到丹水城墙上去,大垩就一统天下了。”
季端阳没觉得殿下的话不切实际,他根本什么都没想,只重复念着:“好,好,那太好了。”
粥没喝完,军号响彻。
季端阳匆匆把剑拿起,说:
“殿下吃,我走了。”
说罢转身,跛脚的汉子晃着身躯,不回头地大步跑向城门,边跑边背对着挥手。
青海长云暗雪山,烽火武胜关。
军队出了城门。
在铜墙铁壁缓缓关闭前,季端阳想起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于是骑在马上,拿着火把回头,对城内的人拼命挥舞,在兵车雷运的剑光里嘶吼:
“殿——下——!新——年——好——!”
二十岁的赢长扬,踮着脚尖,在雪夜忽明忽暗的烽火映照下渐渐远成一个小黑点,仍旧用力挥动双臂,大喊道:
“季——叔——!新——年——好——!”
那天,是垩康王十一年的大年初二,凛冬,赢长扬过的最后一个生日。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下留言有小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