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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玦打开国书。
心里默念纸上的内容:
“芏天子,方鼎盛,二百州。玉颜皓齿,深锁三十六宫秋。堂有经纶贤相,边有纵横谋将,不减硕人羞。四境和乐也,圣主永无忧。”
王知节怕他发怒,小心斟酌,劝道:“长公主让臣拜致君上,千万以大局为重。”
殷玦把那几句话反反复复读,越读越不生气,反而涌起阵阵无力和悲哀。
刀笔,字字诛心。
殷玦问:“姐姐怎么样了?”
“长公主在垩王宫悄悄布线,虽未至气候,但也探知赢长扬激怒君上,暗中已准备发兵亲征。君上谨慎应对,莫中下怀。”
言下之意,寡人不能发兵。
不错。
最盼他死的人,不是赢长扬。
赢长扬能亲征,但若他出了贡昌,可就不一定回得了家。
忍,丢一个公主事小,损几分国面也不算大事。但最重要的问题却始终没有解决:
芏国的新君,如何破芏国的旧局。
“君上,外有垩使持节求见。”
王知节猛然看向君上,殷玦的冕旒遮住了他探寻的视线。
“请。”
垩使作揖:“我王献礼芏君。”
随从捧上礼盒。
寺人近前,打开看一眼,盖合,呈给殷玦。
殷玦打开,笑了,问:
“贵国送的什么礼?”
盒内空空如也。
垩使恭敬揖拜:
“清晨,延维城楼后方,华表石犼身边的风。”
按王宫建筑规制,城楼华表上雕刻石犼,神兽名曰:望君出。
晨风,诗经欲见君子之篇。
赢长扬想借征战巩固兵权,他又何尝不想?
王知节跪下劝谏:“君上千万从长计议。”
殷玦默然不语。
从长计议?
年轻的君王如新出炉的灼铁,易折,又烧手。这块新铁铸在高位,已不似起初红热冒烟,慢慢冷静,凝固下来。
“设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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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玦在宫里发了怒火,今晚设国宴,想杀一杀垩国的威。”太师殷岑抚须饮茶,继续说,“不过也打不起来,他聪明得很。哪会现在就找死。”
令尹庄肃不言语,只安静掌看小炉火候,料理那噗噗煮茶声。盛夏天,屋内置了冰,煮茶非但不热,反倒沁出清新的草木欣香。
“再说殷玖不是他亲姊,没那么亲厚。无非是想要兵权,拉拢楼家罢了。不过平心而论,楼家那个世子,门第足够,样貌挺周正,也勉强配得上我殷氏。”
殷岑对着青玉茶杯嘬了小口,一转头发现庄肃没看他。
“老庄?老庄?哑巴了?说句话呀!”
庄肃提壶给他沏上新茶,笑呵呵道:“珠玉在前,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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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光殿夜宴。
舞女们足尖随柔管繁弦的音律点地,旋身如莲,水袖绽开炫目的盛放花蕊,拂风似初夏泉荫,迎面扑来袅娜水雾。
乐曲吟唱:“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人间的琼浆玉液也醉人,飘飘乎举筷,鲜鲤稠羹,白露苏黄,豹胎熊掌,冰镇的瓜果佐以滚烫兰英美酒,如热汤泼洒至冰雪,升腾起白烟。天上与人间已无分别,众神尚享了酒肉糟澧,便微阖着双目在歌舞升平的燎香间醺醺休憩,想必将赐给百姓以无限佑福。
铛——
殷玦不知何时站到殿侧,长槌敲响了厚重编钟。
“来!今日痛饮!”
群臣起身,他提一大坛烈酒来到众人面前,要挨个倒酒过去。
殷岑直身,比殷玦还高半头,吊着眼皮居高临下瞥他,不动。
“太师怎不举杯!”
主君呵斥,太师依旧瞥着殷玦,不动。
静。
群臣酒醒了大半,这会儿发成冷汗。
殷玦管他举不举杯,倾坛就要赏光倒酒。
“哎呀!老哥你不要命啦!”
令尹庄肃大声喊道,凑来这二人跟前,指着殷岑就急急开骂,“府医说你病还没好,不能喝酒,又忘了?”
“君上让你喝酒,是你们叔侄亲近,可不是让你身体抱恙还藏着掖着的,再贪杯老骨头都要散架咯!”
殷玦没说话,要抬的手依旧抬起,酒往庄肃杯子里灌。
也许是上了年纪,庄肃捧酒樽的手颤颤巍巍,一杯抖掉了半杯多,趁液流中断时赶紧缩回,低头就老实闷饮,狠狠呛了一大口,剧烈地咳嗽,要把心肺都咳出来,“谢……咳、咳咳,谢君上。”
垩使见状,把旁边地上空的酒爵酒坛都捞来放到自己桌案,酒在嘴里含着漱几下,默默又吐回杯子里,留下满嘴酒气。
庄肃呛完一口,殷玦便越过他,给群臣逐个倒酒,看着他们全部喝完,有喝得犹豫的,再倒再喝,再倒再喝,已经喝吐了两个。
将走到垩国这边时,垩使突然拍桌狂叫:“我没醉!再喝一万坛!”
旁边的随从赶紧捂住他的嘴:“大人!您醉了!”
垩使开始耍酒疯,兴奋得在地上手舞足蹈,“没醉!我还能喝!再来!再来!”
殷玦走来,并不轻易略过,把酒坛整个递去,要看他喝完。
“嘿嘿……”垩使得了酒坛,开始痴笑,头探进去咕咚一口,打出大大的酒嗝,晃晃脑袋,醉倒,栽在地上睡着了打鼾,决不再动静分毫。
“诸位,酒可好喝?”
稀稀拉拉的赞誉声响起,好喝好喝,感激感激。
“可是寡人喝来,却觉得十分苦涩。”
“花雕酒,本应埋于桂花树下,长女宜幸,待其成家。”
“如今长公主流落在外,贼人觊觎,堂堂芏国,焉能不痛!”
群臣拜在他的脚下,孤君殷玦,目光把他们一个个扫过。
锋芒发硎,冥火薄天。
“寡人要让天下知道,芏不可欺!我大军今夜秣马,明旦出征!”
“君上圣明!”太师殷岑拍起了掌。
便有一群人跟着叩头道“君上圣明!”
堂上议论沸起,热锅烧得滚烫。
有人在心里笑出声:
空壳礼器,殷玦手上没有兵,要出征就出征,他自己去吧。
“但,寡人手上没有兵。”
殷玦死死盯住拍手叫好的殷岑。
“窃闻太师门客数千,府丁逾万。”
芏君站在阶上,沸泡剧烈在水面滚动破裂又高高升腾,
“请太师借势与我!”
又看向令尹:“大军出征,粮草先行。请令尹移符开仓!”
热汤激烈飞溅,泼向四周,落地成火。
“君上三思!”
明光殿里万山呼叫回响,
“君上三思!”
“君上三思!”
“何故阻挠?难道我芏国主君,遣不动芏国良臣!”
沸扬。
“既然垩使远道前来,与垩国仍可邦交啊。”
“贸然出兵,必定损失巨大,要从长计议。”
“兵马粮草,不可虚掷,况且近来民生吃紧。”
“此举未免不妥,天下十余年无战事,此时开战,废弛仁道。”
“……”
“放肆!”
殷玦踹翻案桌,朝殷岑砸去,殷岑弓臂格挡,碰撞飞开。
主君的朝服掀开,露出寒光冷硬的铠甲。
殿门紧闭。不知何时外间站满了甲士,一个个人影被夜色拉长,投在门窗上像一群勾魂鬼刹。
殿内宫女寺人得令,从靴间拔出匕首。尖锐正对,把今晚这幅夜宴盛图切割出道道锋线。
交戟侍立的贡昌卫,端起了箭弩。
殷玦抬手为刀,只等他一声令下,锋镝横扫。
“非议军策,未战先言败,据法如何!”
死士们齐声道:
“斩!”
滚滚的夜安静下来。
沸绝。
赢长扬来回读着兵书上圈红的文字,若有所思地喃喃:
“釜底抽薪……”
*
长轴展开,平铺在桌上。
山泽地形,势力关隘。
女君手中毛笔蘸水,顺长河一路划下。
修大运河,屯田强军。
笔头右折,悬停在延维上空,盘旋转了几个圈。
整顿豪族,变新法。
笔尖又落回羊皮地图表面,翻山越岭,跨越国界,直达芏国都城。
扣留长公主,发兵。
千丝万缕,从这端头延伸。
赢长扬抬起头,问:“芏国现在怎么样了?”
“芏君亲征,已出贡昌一百里。”
“这么快?他怎么做到的?”
火炎昆岗,玉石俱焚。
田正行感叹:“有魄力。”
赢长扬和赢穆赞同:“劲敌。”
朱红一圈,韶华关。
“王上想要此地?也倒可以连城凿渠,只是恐怕价值不大。”
“不要,此地势力复杂,今日得,明日失,三主都不能长据。我把它送给殷玦。”
赢穆摇头:“他未必会要。”
田正行解释道:“芏十九君安冲公的陵墓在这里。他不要就是不孝。”
又朱红一圈,界河成为垩国内河。
赢长扬看着地图,止不住地笑:
“夜深了,都去休息吧。睡醒的时候,天就会亮了。”
*
殷玖得知两国开战,默默在桌边坐了半日。最终提笔,皱眉写了两个字,出神好一会儿,便放在火上烧了,也未对手下人吩咐些什么,只倚在案边看书。
随手取到本还算感兴趣的书,却见书页注了红字,啪嗒一声合上,搁在旁边不再拿起。
“长公主。”赢长扬笑着过来,没事人一样,不露端倪。
殷玖对她没有好脸色。这下根本不搭理。
惯常的装委屈“我今天打扮了好久来见长公主,细细画了眉,还穿了一套新衣服。可是你又不理我。”
殷玖不接她的招,随她突兀在那里自言自语。
“真的有事相托,长公主答应我,我就帮长公主捎信。”
说开了。
“捎什么信?”
“你知道的,你自有你的门路。”
殷玖于是不再装糊涂,直言:“你放我手下一人出延维。”
赢长扬像个稚子“啊?”了一句,迷惘似的摇摇头:“不行,就只帮你捎信。”
“我所想所言,岂不是尽在垩君囊中,这样的信有何意义。”
“嗯,我就是会拆开看,你可以写暗语。”
殷玖气结。
两人僵持许久。
末了,
“……你说说,什么事。”
“哦,是这样,我要去见小舅子,商量和你成亲的具体事宜。有个宝贝想拜托你照顾。”
殷玖懒得纠正她措辞,女君撒泼耍赖的时候,永远听不到她半句正经话。“什么宝贝?”
“姓赢,皮得很,别人降不住。”
宗室?怎么拜托给她?真当她嫁过门了?
殷玖刚要拒绝,赢长扬就往门外一喊:
“赢短羊,过来。”
一只羊咩地跳过门槛进殿。
“说长公主好。”
“咩咩咩咩。”
“要有礼貌,快去行礼。”
赢短羊真蹭到殷玖面前,用毛茸茸的头拱拱殷玖手心,殷玖没忍住挼了几下,小羊就欢快咩咩,然后退几步,抬起前蹄迅速合拢,作了个蠢蠢的揖,差点没摔在地上。
殷玖深切觉得女君绝非常人所能理解,但她确实被逗笑了。
赢长扬走过来摸摸它绵绵的毛。
“好了,公主笑了,公主愿意照顾你了。”
“说谢谢公主。”
“咩咩咩咩。”
殷玖哭笑不得。转开话题问:
“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
赢长扬蹲下来揉揉赢短羊的肚子,目光看着殷玖:
“寡人马上就出宫了,快点帮我去问问公主,会不会有人在中新宫里想我。”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但是,芏国真的很有钱,赢长扬会震惊的程度。
赢长扬:他们夏天在家里摆冰块诶!
殷玖:嗯。
赢长扬:那可是冰块诶!冰块诶!
殷玖:乖,也给你在家摆冰块,好不好?
赢长扬:(两眼放光)嗷嗷嗷嗷!
赢长扬:好像那种努力蹬三轮收破烂想养老婆贫穷的1,突然发现老婆家里有矿的感觉!
白痴:不不不。
赢长扬:不什么?
白痴:为什么你觉得自己是1?
赢长扬:??我不是吗???!
白痴:你吃龟苓膏归0了啊,你忘了吗?
赢长扬:……(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