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小公子生辰,皇帝姬盛让礼部置办了一场盛大的宫宴。邀请了所有亲王及其家眷,公子公主,以及后宫得宠的妃嫔。
小公子,姬永,皇帝的第二个儿子,也是除太子之外唯一一个。其在九年前诞生于永巷,由废妃梅氏所生。由于生母不得宠,皇后在“整顿后宫”时,便没放在眼里。谁知今年年初,皇帝突然去了趟永巷,看见了姬永,骤生父爱,将其母子接到后宫居住。
“又是一场鸿门宴。”
去的路上,姬蓉靠着马车走神,绮丽的华服笔挺地罩在身上,每一寸的刺绣都无比细密,无声宣告着今日宫宴的盛大。
马车另一侧,北柴脊骨挺直地端坐着,水色曲裾外披白色狐毛披风,自成一派的清雅。她见姬蓉心事重重,揶揄道:
“殿下昨夜不还说,此行一定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么?”
姬蓉揉揉酸疼的脑仁:“吃醉酒说的大话你也信。”
北柴耸肩:“原来殿下也会唬人啊。”
论起嘴仗,姬蓉不是北柴的对手,她只有赖皮的时候才能胜过这人几分。于是识趣地闭嘴。
北柴的眼珠动了一动,淡笑:“殿下不必这么大压力,就算没有成功,退一步,也当是替二公子做寿了,不是么?”
做寿?
北柴对皇宫的事一直不怎么关心,她只管“长公主”这个身份,能否在湍急的权谋争斗里,占取头筹。
心头一动,跪坐的姿势一倾,爬了过去,“你是不是有办法?”
北柴不置可否,先替她分析了一下局势:“当今太子是皇后所出。皇上膝下微薄,但太子与殿下你是同年所生,都是二十,整整二十年,后宫竟然没有一个妃嫔能够生下公子,这不奇怪么?”
姬蓉将她的话听进心里,抿唇,“我之前听说有种秘术,可以从怀孕的女人身上甄别出男女。这应该能解释,为什么容国后宫一直只有公主出生。”
凡是怀了男胎的妃嫔,要么小产,要么突发恶疾,要么,在不知情的时候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被扔进永巷。
皇室权谋,从前北柴女扮男装在珩域王室生存时,见过太多。
“一旦尝到权力的甜头,没有人会选择放手。皇后统治后宫多年,习惯了权势握在自己手中。自从她的儿子成为太子,后宫更是她一家独大。将来,皇上百年之后,容国江山都在她手中。而这时,一个生活在永巷的公子横空出世,并且深受皇上喜爱,殿下觉得,她该怎么想?”
她说话不紧不慢,有自己的一套韵律,如同挂在檐角跟着微风晃动的风铃,偶尔响动,每一声都敲进心里。
姬蓉望着眼前这双睿智的眼眸,心口绷紧的绳结骤然一松,轻快一笑:“你说得对。现在更着急的是皇后,我们等着看戏的时候,推波助澜就好了。”
她撤回前倾的上半身,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靠着马车,掀开车帘看了眼外面,只觉得皇城的长街格外刺眼。
北柴的心思玲珑,有时不必多问,便能得到一些答案:“殿下早有自己的计划,适才,只是想试探一下我的想法,看是否跟你一致。”
陈述句。
姬蓉得逞地勾了下唇:“什么都瞒不过先生。”
的确,她今日有不得不出手的理由。放下车帘的瞬间,阳光隔绝在外,车内暗了几分。
“新仇旧恨,我跟她有算不完的账。”
旧恨,便是积累了二十年的恩怨,包括她害死姬蓉的生母,害她母家张氏一脉权威瓦解,沦为小城守官。
“新仇?”北柴疑虑的是这一点,看向姬蓉时,这人却收回目光,眼底昏暗一片,透着深不可测的算计。
“我说过,那晚的事,我不会善罢甘休。”
若不是皇后歹毒,皇帝不会立北柴为妃,北柴也不用在生死边缘走那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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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姬永二公子生来第一次生辰,此次的宫宴盛大且隆重,似乎要将过去几年的亏欠全都补齐似的,无论规模还是花销,都远胜于太子当年的成人礼。
那是姬蓉第一次见姬永,瘦瘦小小的,脸色蜡白,缩在金丝银线缝制的华服里格格不入,兴许因为从小在永巷无人照拂,比寻常九岁的孩子矮小许多,说是六岁也不会有人怀疑。
这样一个弱小的对象,皇后对付起来,估计就像踩死蚂蚁那么简单。
姬蓉身为长公主,自然是第一个到的,且她送的礼,不同于其他所有人。
“父皇,这是女儿自己雕刻的木马,送给弟弟。女儿想着,弟弟如今回到父皇身边,金银玩物断然不缺,男儿家嘛,总是喜欢马背上的生活,所以,女儿雕了一只木马,恰逢女儿的宝马产下马驹,便把这匹马驹也送给弟弟,等弟弟年长几岁,便能骑射了。”
姬盛今日高兴,看到这么别出心裁的礼物,更加高兴,“好,说得好!蓉儿,你有心了。从前朕教你骑射,看来,你没辜负朕的一番苦心。”
姬蓉恭敬道:“父皇谬赞。父皇的骑射乃天下第一,往后也要教导一下弟弟,说不定,弟弟长大了也会可以威震四方,帮父皇分忧。”
分忧,这话说到了姬盛心里——对于一个皇帝,自然想膝下的皇子越能干越好。
但,却说进了皇后刀刃——跟皇帝分忧,是太子的职责。
皇后挤了个端庄的笑:“二公子还小,还好有太子在,皇上在国事上,也能些微省点心。”
这话皇帝不爱听,“省心?梁州的灾款被他弄得一塌糊涂,你让朕怎么省心?”
皇后的脸挂不住,赔笑:“太子还年轻,很多事情难免考虑不周到,可是心总归是好的,想着帮皇上分忧。”
皇帝仍旧不买账:“好心?有心而无力,也只会害人害己。罢了,今日永儿生辰,朕不想管那些烦躁之事。”
说着,他招手让姬永过来,“永儿,你的病如今也好了。朕给你御赐了一位夫子,明日起,你要好好跟着夫子上课,学学如何修身齐家。”
姬永嗯了一声,瘦瘦的小脸上几乎只有那双大眼睛,“是,永儿知道了。”
他尚且九岁,未有夫子教导开蒙,只懂一些寻常知识礼仪。也不知道,姬盛这句话看似鼓励他,实际是在警告皇后跟太子——倘若再这么不成器下去,未来容国的大权,还不一定在谁身上。
修身齐家,下一句便是,治国平天下。
顾着陆续当场的宗亲,皇帝没有继续发怒,皇后也识趣地不再说什么。等用膳用得差不多了,歌舞登场,便都沉浸在丝竹声中。
姬蓉坐在子嗣一排,最前方是太子,第二个是姬永,然后才是她。宫女献舞时,大家便都跟自家人闲聊。姬蓉往身侧看去,姬永似乎不习惯这样的热闹,一个人缩着,玩弄着她雕刻的那匹木马。
到底还是孩子,在意这些小玩意。
“喜欢吗?”她倾身过去,问得小声。
姬永瑟缩了一下,这是一个长期被欺凌的下意识动作,转头,看到是送他小木马的姐姐,表情这才轻松一些,点头,“嗯。”
这时,皇后起身敬酒,明面是嘱咐姬永安康多福,但话却是对着姬盛说的,明里暗里的,还是给太子那份梁州赈灾的糊涂差事求情。
皇帝不是傻子,从前他只有姬盛一个儿子,无论犯什么错他都亲力亲为地教。如今有了姬永,皇后又逐渐从贤慧的皮囊下露出狭小之态,他也没了脾气。
“咚!”
青铜酒樽重重地放到桌上,发出地板一震的声响。所有人一顿,缩脖低头,乖顺地看着地面。
所谓伴君如伴虎,姬盛这一动怒,没有人敢说话,连跳舞的宫女也都停了下来。他愤怒地扫视了一圈,冷声道:
“停了干什么?继续跳。”
于是,丝竹声复响,人人都心惊胆战地表演着安守本分。可怜的姬永,胆子本来就小,被这么一吓,更是不敢动弹。
姬蓉瞧着心疼,趁着宫女挥舞水袖的时候偷溜过去,还分了一块自己的点心给他。
“别怕,父皇不是冲你生气。”
紧绷的小身体松懈了几分,“谢,谢谢长公主。”
姬蓉笑了:“我跟你是姐弟,你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长姐,或者,也可以叫我蓉姐姐。”
“你......不讨厌我吗?”
“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我的母亲是废妃,我从前也一直生活在永巷。”
姬蓉的指尖动了一下,隐约看到一个被遗弃的小兽撕咬着残留的动物尸体,话中多了几分郑重,严肃道:
“你是大容帝国的二公子,是尊贵的皇子,旁人的舌头长,是非多,那是他们的事。但是你自己,千万不可以自轻自贱。”
姬永的大眼睛滴溜溜看着她,小小的心灵受到一股庞大的震撼,许久之后,点头。
姬蓉又问:“现在是谁在照顾你的起居?”
“刘嬷嬷。从前在永巷,她就经常给我送吃的。”
话说到这里了,姬蓉多嘱咐了一句:“那你以后有吃的,也不要忘了她。要是小厨房有新的点心,是你最喜欢的,你要第一个给她,明白吗?”
姬永十分乖顺:“嗯,明白了。”
事实证明,姬蓉的嘱咐是对的。当天宫宴结束,她发现姬永的玉佩掉在座位,于是拾了给他送去。
夜色渐深,她带着北柴一起往姬永的寝宫走,趁着冷,去拉北柴的手,兴致勃勃问:
“先生冷吗?”
“不冷。”北柴不给面子。
姬蓉不得不说:“我冷。”
北柴拆穿:“可你的手比我暖和。”
说完,身子便被姬蓉眼明手快地推到一旁,缩在墙角。下一刻,长巷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定睛一看,一个小小的身影冲出厚重的迷雾。
那是姬永,小脸被吓得惨白,看到姬蓉便不要命地冲过来,浑身几近痉挛般发着抖。
“姐姐救我!有人......有人要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