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姬蓉苏醒的消息传遍三军。衡亲王「姬风」摆下宴席,为她接风洗尘。
一贺姬蓉置之死地而后生,来日可期。
二贺两军成功会师,剑指皇城。
但,两军交接,却有一难——
姬风,姬蓉,谁为义军首领?
“此事有何争辩?”
一灰胡子老叟放下酒盅,扫了一圈宴席上的众人,高声道:
“首领之位,必属我家主公!”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在大殿上穿梭来回,字句铿锵。
最上面的两张矮桌,姬风与姬蓉分坐一桌,一左一右。
再往下,则是各自阵营的将军谋士,两两一桌。
而说话的这位,是姬风麾下的谋士「公羊绶」。
他对面坐的,是姬蓉最得力的谋士,也是唯一的军师——北柴。
闻言,北柴淡淡颔首,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跪坐的大腿上,问:
“公羊先生,此话何解,说来一听。”
她今日一身竹月色长袍,腰缚沧浪云纹腰封,银白的长发梳作垂云髻,发间一枚朴素的竹骨细簪,发梢垂至腰际,与长袍的颜色交叠,仿佛云上看客。
端方,优雅,得体,温柔,平平看去,总是这些云淡风轻之态。
好欺负——这是公羊绶最大的直觉。
公羊绶起身,高谈阔论:
“一则,我家主公乃是皇上手足,身份尊贵。二则,我家主公拥兵十万,你家主公兵力不过五万。孰强孰弱,一目了然。再者说......”
说着,神色轻蔑起来:“姬蓉公主一介女流,恐怕,担不起揭竿起义的大任。”
话音落地,姬风忙坐直身体,抬手制止:“公羊先生,姬蓉乃是长公主殿下,亦是起义友军,不可失礼。”
公羊绶却是摆手:“哎,主公言重了,小老儿我,不过是想跟公主和这位‘北柴姑娘’,互通些见地。”
姬风是一代儒主,讲究以理服人,缺些威信。闻言,只能看向一旁的姬蓉,示意让她说两句。否则,这满殿的谋士,只怕要吵翻天。
谁知,姬蓉只是轻飘飘抬手,让他坐下:
“衡亲王不必紧张,既然是友军,交流些心得也是应该的。”
何况,这公羊绶为首的九个谋士,尚未体会过北柴的厉害,稍微露两手,未尝不可。
在全殿的注目中,北柴淡淡点头,脸上没有丝毫被质疑的怒气,仍旧端正跪坐着,头颅抬起,目视前方,道:
“老先生所言,颇有道理,义军首领,的确需要一位能人干将,方能建立威信,创业功成。”
公羊绶沾沾自喜,心道:果然,这劳什子北柴不过是口漂亮的瓷器,中看不中用,稍微忽悠两句便服软了。
而正台上,姬蓉的眉毛却是一跳——与北柴相处多日,她再清楚不过,当这人做出这副表情,当那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瞧着对面之人,眼尾微微吊起时,便是要做文章了。
果然,北柴的目光落到公羊绶身上,眼神平淡,却似乎在平淡中伸出一只手,摄取脆弱的灵魂。
薄唇微启,继而道:
“我家主公,论武,英勇善战,一夫当关。去年内乱,西部叛军杀人屠城,朝廷无可用之将,是我家主公率领大军踏平匪寇。西部边城才得享太平。
论谋,我家主公知人善任。短短数月,先锋营帐英雄辈出。卫杉,楚宏,冲锋陷阵英勇无敌。赵英,力大无穷以一敌百。姜兰,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老先生不信,大可挑取能征善战之将,与这诸位比试。
试问,如此一位集英勇与谋略于一身之能人,何以不统领义军?”
公羊绶被她的话所震撼。他以为,这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只会点头哈腰,恭敬从命,却没想到,竟在如此多人的宴席之上,出口成章。
于是,悻悻坐了回去。
一旁,谋士姜仪坐直身体,朗声大笑:
“哈哈哈——”
“好一张伶牙利嘴。听说北柴姑娘才高八斗,自比子房诸葛。可我怎么听闻,自从姑娘追随公主,势力反不如从前?从前,公主平定西部内乱,尚算一介巾帼。可如今,竟然被区区一个红缎州的士兵追得丢盔弃甲,败走陈沙,险些丧命。可见,北柴姑娘的谋略,堪比绢布绣花,不痛不痒,反倒坏了一张好布。”
若说,公羊绶的话只是质疑,那么,姜仪便是赤裸裸地嘲讽。
后方倒茶的锦绣险些没忍住,差点一个茶壶砸他脑门上。
谋士群体发出嘲笑:
“哈哈哈,姜公所言甚是!”
“听说,红缎州不费吹灰之力,就险些逼死公主和军师。想必,这笑话已经传遍皇城了吧?哈哈哈——”
簌簌......
寂静之际,北柴在一片注目中缓缓起身。竹月色的长袍垂下,料子摩擦出窸窣的声响。
再起身时,好看的面孔多了三分肃穆,那是一种谈论至高无上的话题时,独有的神性的庄严。
她抬脚,缓缓踱步走向姜仪,道:
“游江海者,托于船;致远道者,托于乘;欲霸王者,托于贤。若成大业,必要礼贤下士,求才若渴。这个道理,姜公应该明白?”
姜仪对上她的眼睛,却看到一片炽烈的坚韧光泽,下意识别开目光,辩道:
“自然明白。只是,有的贤才是真贤才。有的贤才,却是沐猴而冠的江湖术士,上不得台面。正如姬蓉公主得了北柴,险些丧命陈沙,成为千古笑话!”
“呵呵......”
北柴发出轻笑,不是喜悦,不是嘲讽,而是,对某种无知蠢材的宽容。
“我家主公,从不因一己之私而杀鸡取卵,更不会一时危机而置贤才于不顾。行军陈沙,乃是为了搭救天下第一首富——殷娘。若非殷娘资助军饷,我军不成军,伍不成伍。我家主公深感殷娘大恩,方在得知其身陷险境时,出手相救。
陈沙途中,我命在旦夕,我家主公割破血肉,用其血液救我,方能让我免于一死。如此高风亮节,诸公若还认为是笑话,殊不知,诸公在旁人眼中,亦是笑话。”
面对姬风麾下足足九位谋士,北柴没有丝毫惧意,反之,褪去私下的温和与谦让,多几分剑拔弩张的凌厉。哪怕站在众多不怀好意的眼睛面前,面对一群心怀不轨的老狐狸,她丝毫不输。
依稀间,回到了当年那位,在珩域王宫大殿上意气风发的九公子——赵非。
姜仪辩驳不过,灰溜溜坐了下去。至此,谋士纷纷噤声,唯有一个年轻气盛些的,滕然站起身来,高声道:
“北柴,自古揭竿起义,都讲究一个师出有名。我主乃是衡亲王,昏君怒杀王妃,追杀素玉郡主,乃是杀妻灭女之大仇。”
北柴握着常年的竹骨玉扇,收拢成一根小条,一面在这群谋士前踱步,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一面将玉扇小条在掌心里敲击着。
待他说完,她停下脚步,站在谋士群体前方的正中央,诘问道:
“杀妻之仇不共戴天,那灭族之仇又待如何?杀戮百姓之仇更待如何!”
说着,声音拔高,音色凌厉起来:
“我主姬蓉乃是当今长公主,却因皇帝昏懦,奸臣陷害,在牢狱中七进七出,数次与阎罗交手。又因母家张氏势力庞大,忠臣先后被屠,先皇后张姝死于非命,王妃张婳自缢紫微宫,连腹中孩儿也难逃一死,张家土崩瓦解。
家族之恨,这是其一。
今年北地战乱,起因乃是昏君修建行宫,赋税繁重。近月南方瘟疫,洪涝成灾,死伤无数。这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个冤魂,都是昏君犯下的孽债。
百姓之冤,这是其二。”
北柴字句铿锵,每一个咬字皆无比清晰,一时间,大殿之上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字字句句来回飘荡,回音阵阵。
那谋士怯了一截,嗫嚅半晌,硬着头皮说:
“为百姓出师,大家皆有名义。但论起个人,我主当仁不让,必要为妻女讨回公道。”
北柴转头,侧向抛去一个眼神,轻飘飘的,却又带着一丝质疑,她问:
“当日皇帝对衡亲王之妻女痛下杀手,最后,素玉郡主死里逃生,是公羊先生派人搭救,还是衡亲王决策千里?”
诘问过后,是越发加快的语速,字句压上分量:
“都不是,是我家主公千里奔袭,将人一路从华泱护送到宏城,不惜与千军万马为敌,不顾身家性命!一腔孤勇!”
最后四个字,她用尽毕生之力气,音色穿透房梁,百转千回。
嚓......嚓......
脚步缓缓走近谋士,北柴虚了下眼睛,轻声问:
“此番英勇,世间可有第二人?”
轰——
最后一句话极轻,却如重锤落上心口,硬生生砸出一个深坑,黝黑的硝烟从坑底蔓延,飘向十丈高空,化成密集的雨点,将坑外的人一个个淋湿,浸透,无一幸免。
衡亲王姬风抬了下眉,额头现出三道深纹,唇齿龇开,扎实地松一口气。摸向腰间,将里面的虎符取出。起身,转向姬蓉,高大的身子弯腰拱手,将虎符托在掌心:
“姬风拜见主公。从今天起,我麾下十万精兵,听候主公调遣!只求讨伐昏君,天下太平!”
此话一出,便是告诉大殿所有人,包括那九位谋士,我姬风,是真真切切地愿意让出兵权,交由姬蓉统领。
噔!噔噔噔......
眨眼之间,所有人起身跪拜,高声呼喊:
“讨伐昏君,天下太平——”
震耳声中,姬蓉握着那枚温热的虎符,抬眸,与人群中那双睿智的眼眸对视。
是她的北柴。
是可以倚在她怀里汲取温暖的北柴,也可以是大殿之上舌战九公的北柴。
那样鲜明夺目,挥斥方遒。
她起身,接过虎符,单手握着高高举起,厉声道:
“传我军令!明日卯时,大军出发!目的地——藩都!”
作者有话要说:游江海者,托于船;致远道者,托于乘;欲霸王者,托于贤。——刘向《说苑 · 尊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