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川大陆最炎热的一个夏天,亦是姬蓉平生最炎热的夏天。
陈沙荒漠,前无绿洲,后无水源,五百士兵沿着沙漠边缘咬着牙前行。
刚开始,所有人节衣缩食,将食物和水喂给战马。
后来,粮草没了,水也没了,顶着炎炎烈日,连呼吸都如烈火灼烧般撕裂疼痛。
“北柴?北柴!”
在断水的第二日,北柴没了意识,清瘦的身子一颤,从马背摔了下来。
姬蓉飞身将她接住,但无论怎么唤她,皆不见苏醒。
赶路的部队迅速停了下来,纷纷将二人围住,拉起后背的披风,为北柴挡住烈日。
北柴虚弱极了。双眸紧闭,没有意识,绝色的面庞宛如白纸,嘴唇裂出一道一道的缝隙,白色颗粒混着风沙,尘土一般干燥。
“水,水呢!”姬蓉问得迫切。
一旁的士兵跪下:“主公,水都喝光了,连马也没了水,跑不动了!”
姬蓉不信,分明昨夜北柴刚给了她一袋,她舍不得喝太多,饮了两口还回去,北柴还晃了下自己的水袋,说,还有一袋。
“不可能......”
姬蓉将人放在自己大腿上躺着,抓起这人的水袋一晃,空空如也。
北柴骗了她。
骗她还有水,骗她自己没事。
须臾间,姬蓉只觉得心口跟这水袋一起空了,装满苦涩的沙。
“主公,真的没水了!”
士兵跪在她跟前。
“军师倒了,这可如何是好!”
“主公,我去找水!我就不信,这么大一个陈沙,连口水都没有!”
姬蓉在脑子里沉思了半晌,眼皮抽搐一下,怀里的人轻如纸片。
昨夜,也是这样风沙阵阵的时候。队伍围在火堆旁休憩,北柴静静地坐在她身旁。
那双眼睛定定地盯着她,眸底光芒坚定,似藏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没说。
彼时,姬蓉只以为她担心走不出去,便开玩笑地抖了抖眉毛,逗她说:
“看我脸上有几朵花啊?”
北柴笑了笑,没发出声音,只是气流在喉咙滚过,似风吹过沙漠,毫无涟漪。
“就看看你。”
北柴动了动唇,如是道。
姬蓉在这双眼睛里看出了情绪,是不安的,又俨然决定了什么的情绪。但她只以为在担心走不出陈沙。
殊不知,运筹帷幄的北柴,早算定了自己的生死。
——若我倒了,你便割开我的脖子,喝我的血。
——若我倒了,你便割开我的脖子,喝我的血。
——若我倒了,你便割开我的脖子,喝我的血。
记忆的落点坠进无限温柔的,鲜少出现贪婪的眼神里,耳中不断回响这一句。
北柴,你这傻子......
她在心里咒骂。
唰!
腰间的短刀嗖地拔出,刀刃锋利,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眼光辉。
“主公不可!”
其中一个士兵看出她的用意,连忙阻止,扼住她的手腕。
“军师已倒,主公不可再搭上自己的性命!”
“主公,用我的血!属下以死明志,情愿将血流干,救活军师!”
姬蓉抬手,示意众人噤声。
手腕动了动,挣开那士兵的手,缓缓道:
“诸位有此衷心,是我姬蓉之福。然,尔等皆我出生入死之兄弟,何以为救一人,而杀另一人?北柴于我,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之知己。军队不可没有主公,更不可没有军师。我意已决,请诸位莫要再劝。”
士兵们纷纷跪拜下去,两手摊平,额头贴地。
匕首划破掌心,血液如注涌出。
姬蓉吮去血液,贴上干裂的唇,一点一点渡给北柴。
啾——
苍鹰在半空盘旋,叫声尖锐,且利且响,唤醒记录在羊皮卷上的古老传说,将空寂的陈沙撕开一道裂缝。
部队重新踏上行程,这一次,北柴与殷娘一同放入了马车之中。仍然没有水,但每隔两个时辰,姬蓉都会划破一道伤口,给北柴喂血。直到马背上的身子已经无法直立,两手撑着马鞍方能不倒,仍旧咬着牙,割破掌心的伤口。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众人的精神恍惚,眼前的物体开始出现重影,久到马匹驮着一个个几乎瘫倒在马背上的人前行,久到,那一天的太阳从地平线消失......
“是主公!是主公——”
昌都之外,卫杉带领的巡逻小兵发现人马,当即吹响蛇哨,前呼后拥着扑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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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蓉昏了两天两夜,再醒来时,只觉得嗓子被刀划了无数条口子,呼吸都带着刺痛。
刺眼的光冲进视野,混沌的意识开始清醒,眼皮狠狠眨了两下,眼前的物体开始清晰。清晰的瞬间,意识回流,翻身坐起。
“北柴!”
干裂的嗓子无法正常发声,只吐出两个破碎的气音。
“公主,您终于醒了!”
丫鬟锦绣喜极而泣,乌亮的眼睛满是泪水。
姬蓉失神了一下,忙拽过她的手:
“锦绣,北柴呢?”
锦绣知她担心,也没隐瞒,直接告诉了她:
“她在军师帐呢。军医看过了,说是虚弱极了,但好在没有性命之忧。我刚过去的时候还——哎!公主!你去哪呀你!”
话没说完,床上的人便如飞鸟一般,嗖地跑了出去。锦绣抓着鞋子就追:
“鞋!公主穿鞋啊你!”
回应她的,是军师帐门口一闪而过的背影。
北柴醒了。
静静地坐在床头,光丝丝缕缕地铺在身上,穿一件雪白的里衣,下半身盖在被子里,两手搭在外面,摊着一本泛黄的古书,纤细的指捏着被书虫啃烂的斑驳书页,正准备翻动。
还是这样,还是这终日离不开书的模样,还是这即便虚弱无力也要挺直腰背的模样,还是这低头沉思,谋算着整个天下的模样。
是她最爱的模样。
打水回来的长安见状,将水盆放上木架,恭恭敬敬跪下:
“拜见公主。”
布料的摩擦声传来,姬蓉抬了抬手,长安眼观鼻,鼻观心,识趣地退了出去。
顺带,拦住营帐门口,赶来送鞋的不懂事的锦绣。
“嗯?”
北柴刚苏醒不久,五感还未恢复,直到长安说出那句拜见公主,她才意识到来了人。
眼眸缓缓抬起,看向门口,那个穿着里衣站在地上,手足无措的,两眼泛红的人。
须臾间,一切都静了下来。无数记忆飘回脑中,是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姬蓉朝她跪下,说:“请先生助我。”
是火烧陈阳坡的闪烁火光中,姬蓉笑着将她举起:“北柴,还是你神机妙算!”
是前几日,手足无措的姬蓉隔开自己的掌心,将自己的血喂给她,呜咽的声音破碎不堪:“别死......”
无数回忆如飞花飘过,化作眸底的一片清明,北柴凝目,望向咫尺之外的人,动了动唇:
“你醒了。”
她将书签夹入书页,慢吞吞的,兴许是醒来有一会儿了,心绪平静许多:
“适才去看你,你还没醒。”
她侧着身子,头颅微偏,银白的发丝如冰蚕一般铺落,大一号的里衣罩在身上,周身软绵绵的,瘦削中透着虚弱。眼皮半睁,不似寻常那么有力,却依旧澄明。唇不似之前那样爆干到起皮,但裂开的伤口还没愈合,立了三道口子。
姬蓉没有说话,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眼神略显贪婪。良久良久,喉咙底颤了颤:
“怎么不叫我呢?”
北柴温和地解释:“军医说,你得多休息。今早才退了烧,能睡便睡着。”
姬蓉的眼珠一颤,哽咽起来:“要是你叫我,我肯定马上就醒了。”
话说起来,情绪便如溢出石头缝的泉水,渗漏了一点点,接着,石头冲开,便是肆无忌惮的奔涌。
快步走了上去,停到床边,想将这人一把揽住,又怕弄伤了这薄如纸片的身子。最后只能堪堪坐在床边,道:
“我以为,我就快没有你了。”
垂眸,目光落上搭在书面上的手。纤细如竹,瓷白如骨,冰冰的,冷冷的,没什么生气。
抬手,指尖试探地碰了下手指,触及一片冰凉,见北柴没有抗拒,才尝试着将整只手包进掌心。
“你的手好凉。”
姬蓉心疼坏了。
温热的体温从手掌传来,北柴任由自己的骨头软成泥水。垂眸,姬蓉手上粗糙的绷带刺伤了她的眼睛。内心在短暂的温存后坚硬起来。
“主公。”
她第一次这样唤姬蓉。
姬蓉愣了一下,端正身子瞧她:“怎的突然这么唤我?”
北柴的目光落上她的眉梢,“如今大军会师,你就是统领义军的主公。”
姬蓉沉吟,转而笑了:“那我以后也唤你军师,好不好?”
“好。”
北柴应了这一句,须臾间,眼眸凝重起来,带着一丝责备:
“既然你是主公,我是军师。那么,主公也当知道,从古至今,从未有哪一位主公,会为区区一个军师,舍弃自己的性命。”
话音落地,仿佛雪地里砸落一颗黑球。虽没有声音,但砸下去就是砸下去了,黑黑的一块,在白毯般的雪地里尤为刺眼。
姬蓉一怔,悻悻地撤回半个身为,垂眸,不敢看北柴的眼睛。
“谁说的?士为知己者死,知己亦可为士而死。邓恒公千里救楚信,高山君断指换宋九,都是流传千古的佳话。虽说不是军师,但皆是世间可遇不可求的奇才。于公,北柴你学富五车,可敌千万之众。于私......我怎能不顾你,自己活命?”
北柴听着她的话,睿智的眼眸渐渐沉降下来。如今,姬蓉还会引经据典了,于是,她也说出一串故事:
“何为公?何为私?是烽火戏诸侯,悦褒姒而愚诸侯,还是天子祸乱,取貂蝉而失吕布?亦或者,学北干王那样,在陈十二死后自尽于大殿之上枉顾江山?称王为君,莫要为一人,而失天下。”
约莫三炷香前,姬蓉还未苏醒,北柴路过军医营帐,听见师徒二人的谈话——
主公失血过多,掌心的伤口来来回回剌了九次,骨头都划伤了,烂得不成样子。若非她身子矫健,恐怕,真就要交待了。
她极怕,姬蓉为了她,做出糊涂之事。
正如那个可怕的梦,姬蓉杀死了所有亲信,甚至为了她,变得多疑善妒,最终一路谋逆造反,被皇城军队斩杀在血河之中,死无全尸。
“可是,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姬蓉正要辩驳,却被北柴打断。
“——下次你若再这样,我便咬舌自尽。”
北柴生性端方,一举一动都在礼节之内,连此刻大劫初醒,腰背也挺得笔直。
这样的她,不会骤然打断别人的话。
但今日,她打断了姬蓉。甚至接到那双错愕惶恐的眼神之后,变本加厉,一字一句:
“我说到做到。”
大难重生演变成一场不欢而散,再抬眼,是姬蓉气冲冲离去的背影,以及,在风里乱飞的营帐门帘。
时辰一点点过去,日头当空高照,最终缓缓沉入西山。
那天的夜很静,静到能听见篝火燃烧的声音。
亦然,能听到在门口踌躇良久,最终迈进营帐的脚步。
嚓......嚓......
脚步从门口迈进,经过沙盘,绕过布阵桌,停到北柴床前。垂眸,看着面朝内,背朝外睡着的人。
北柴没睡,确切地说,她睡不着。
故意说了那样伤人的话,将姬蓉活生生气跑了,怎能安心入睡呢?
光听脚步,她便知道是姬蓉来了。但,来了能说什么呢?
“北柴。”
背后那人站了好一会儿,似乎将脚下的石头碾成粉末,才终于传来声音。
“你没睡是不是?我知道你没睡。”
姬蓉嗫嚅着,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却有些可怜,仿佛做错事的孩子,笨拙地不熟练地道歉。
北柴掀开眼皮,沉静的眸子被睫羽挡住,没有做声,只静静听着。
姬蓉垂着头,看着背对她侧躺的这人,看她盖着被子凹陷的腰际,努了努嘴,接着说:
“我,我回去想了。我想好了。虽然我不情愿,但是我答应你,以后,以后......若真有不测,你先一步去了,我不会做傻事......也不会不顾大业,去报私仇。但作为交换,若我有什么闪失,你也要好好活下去。”
于是,北柴放心地阖上眼帘,只是还是没有理她。
姬蓉抽噎了几下,又怕北柴嫌弃她这拿不起大事的窝囊样子,粗糙地抹了两下眼睛,止住泪水。
“北柴,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嗫嚅一下,解释道:“我一人睡,老是做噩梦,梦到那天抱着你,你就突然没有气息了。我想抱着你睡,不做别的,就想听你呼吸的声音,就好了。”
正说着,打量了一下床铺,发现北柴躺的位置比下午的时候进去些,恰好空出一个人的身位。于是,蹑手蹑脚地脱掉布鞋,轻轻坐了上去。手肘撑起床板,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谨小慎微地,几乎没出声响地躺了下去。
“呼......”
见这人没有抗拒,也没有骂她,姬蓉长长呼出一口气,接着转了下身子,面朝或许已经入睡的人,从后方抱住她的背,手臂轻轻环到身前。
嚓......
皮肤经过布料,发出柔软细腻的声音,似微风吹过麦浪,麦芒反射出金色阳光的气息。
怀里的人动了一动,在某人的臂弯里翻了个身,面朝着缩进她的怀里。
姬蓉愣了一下,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总归是柔情蜜意之类。但她什么也没说,也没戳穿低级的装睡技巧,无声地收紧臂弯,嗅着这人的发香睡去。
一轮明月,一双倩影,两颗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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