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秒的功夫,江启臣的脸色就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白了下去,身体也抖得越发厉害。
那一声示弱的“疼”,软软的,像幼鸟受伤无助时的一声啼,脆弱到了极致,直让人疼到心里去,生出来的都是怜惜。
然而这只鬼好像是擅长忍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表现出来刚才那点脆弱。
就连罕见的破碎感,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江启臣慢慢推开了急的一脑门汗的高若愚,右手轻轻一甩,苍白骨节的手指间便浮现了一张黄色符咒。
下一秒,符咒却消散在空气里,仿佛主人气力耗竭似的。
“……安康符。”
嗓音沙哑,疲惫虚弱到了极点。
江启臣手腕又是一抖,又一个符咒颤颤巍巍地浮现在空气里,接着哆哆嗦嗦地飘进高若愚的上衣兜里,只露出来一个角。
江启臣像是冷得狠了,猛地打了个颤,发丝上的水珠晃晃悠悠,最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滴落了下来。
他又将那露出来的一角黄色整整齐齐地塞了回去,这才勾了下嘴角,苍白脸上显露了一个浅浅的笑。
“让你今天别出来,怎么就不听话呢?”
这句话里没有责备,没有抱怨,没有愤怒。
只是带着些无奈以及命中注定的悲伤。
“对不起。”
然而江启臣摇摇头,转过了身,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黑暗,近乎自言自语:“躲不过去了。”
那个方向明明什么都没有,高若愚跟着看过去,不由自主地裹紧了衣服,靠近了江启臣,想把他拉进怀里给暖暖。
“来了。”
来了?什么来了?
高若愚一脸茫然,手腕一凉,低头就看见江启臣的手握上了自己的手腕,再一抬眼,对方的嘱咐极为严肃认真。
“不论听见什么,感觉到什么,都不要睁开眼睛不要动,听我的。”
“什——?”
“闭眼。”
高若愚总觉得,江启臣这个人,哦不,这只鬼是不会害自己的,说他心大也好,说他装傻充愣扮猪吃老虎也好,反正他就是莫名地信任这只鬼。
他立马顺从地闭上了眼,眼前登时一片漆黑,甚至路灯的微弱光亮也感觉不到。
视觉最先消失掉了。
胸前紧贴黄符的地方微微发热,是某种温暖的、软绵绵的东西,逐渐蔓延至全身。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他总觉得江启臣松手的时候,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了自己的手心。
触觉也随之消失。
空气里好像还飘着那缕木香,比方才浓郁了许多,夹杂着某些中草药的味道,浓到仿佛是带着绝望去榨出最后一点香。
高若愚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随即,除了那股香之外,他什么也闻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曾听过一个实验,人耳能分辨的最低赫兹是20,有人曾给志愿者待上耳塞、眼罩,封闭了视觉听觉。随后让志愿者独身一人待在-10赫兹的房间内,最长记录是待了58分钟,甚至很多人只待了几分钟就扛不住,提前终止了实验。
那种安静带来的永生永世的孤寂感,几乎让人窒息。
不听、不想、不念、不动。
……高……若……愚……
不闻、不感、不见,哎?
有人在叫他?
高若愚意识回笼,下一秒,他只觉呼吸一窒,脚底已经蓄足了力道要往后退去,眼皮也拧着劲地想要睁开,从尾椎骨泛起的一片鸡皮疙瘩,顺着后背就蹿上了天灵盖。
一声冷喝传来。
“别动!”
是江启臣的声音。
高若愚有点心急,这声音听起来中气一点也不足,还夹着隐隐的咳,好像更加虚弱了。
不动,不动,不动。
不看,不看,不看。
高若愚咽了咽干干的嗓子,试图麻痹自己,让自己忽略脸颊上不断的痒感。
眼前似乎有个人正死死盯着自己,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身上,怪异极了。
再浓郁的木香和药香,都掩盖不了空气中一阵一阵扑过来血腥气和腐肉味,那节奏,像极了一呼一吸。
就好像,好像有人在贴着他的脸使劲眨眼睛,睫毛划过皮肤时带来的瘙痒分外清晰。
全身上下都有一双双眼睛贴着自己。
又是一声闷哼,江启臣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手脚。
……高……若……愚……
又来!?
甜腻腻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夹带起的一缕腥风划过鼻尖,有什么东西飞扑而来,带着熟悉的木香,急慌慌地撞到了那玩意儿身上。
一声尖锐刺耳的叫声刚开了个头,就又被某种摄人心魄的铃铛声遏制住。
铃铛声持续不停,震得高若愚一时间神志恍惚,直到耳朵上传来凉凉的触感,他才回过神来。
“没事了,摄魂铃。”
是江启臣。
高若愚心急如焚,一睁眼,视野里都是一片血色。
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地上湿漉漉的一片,映着满地的红,乍一看,还以为是血水,直到他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向夜空。
血月。
而同一时刻,江启臣也像失去了所有力道,身子一软就要往下滑,被高若愚一把捞住。
这样虚弱的模样,高若愚还是头一次见。
直叫人心疼,暗恨自己的无能。
又一声清脆的铃铛声响,高若愚回头的时候,眼睛已经遍布血丝,他将人抱紧了些,十分防备地看着这个道士——
道士看都没看高若愚一眼,只是叹息了一声,语气里全是恨铁不成钢。
“阴兵借道,借的便是你死命护着的这位大将军的道,本就无还的道理。你偏要出手阻拦,剥魂离魄,自断轮回,逆天改命,用那点残破的魂力护着他。地君大人方才传音,念你修行不易,若你现在这丝散魂能撑下来,便可免了那囚于幽冥的刑罚,好自为之吧。”
江启臣轻轻一笑,满不在乎。
他只是安静地窝在高若愚怀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抬手抹掉了对方眼角的一滴泪,又把手温温柔柔地覆在高若愚的眼睛上。
江启臣开了口,声音都是缥缈的。
“那个将军是你,我找的也是你。今夜满月,却是血月,鬼门大开,阴兵借道,本来是你的劫。都说了不能出来,真不听话……好在现在没事了,别哭了,也别睁眼。”
不想被你看见魂飞魄散的模样。
太狼狈了。
他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掌心里传来一片湿润,指尖已经近乎透明。
困倦、乏力、疲惫,百年的孤寂与等待凝成厚重的枷锁,锁上了江启臣的最后一丝力气。
他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一缕风拂了过来,带着最后一缕木香,缱绻地拂过高若愚的眼睛,似是想要落下一个缠绵的吻,可最终只是蜻蜓点水般小心翼翼触碰了一下。
裹着留恋,携着不舍。
最终陷入一片寂静。
“江启臣……”
高若愚喃喃自语:“我没有睁眼。”
无人回应,连风都不忍心看,吹走了浮动的雾气,又悄悄消失了。
人世间的月再次出现,遍地皆是清辉。
“你什么时候回来?”
高若愚依旧在原地,自始至终都闭着眼。
别看。
那个人,他身怀秘密,自雨中走来。
像一场荒诞不经的梦,雨停了,梦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逆CP昂